脚步未来先闻声,仔细辨着这声音并非出于子珩,便也只得垂手立着,拿了书卷绕开来人往叶公主居处去了。
初冬清晨的万物皆落薄薄一层白霜,罗衾亦泛出寒气来,我动手翻了翻殿里的煤炭,哔哔啵啵的火星霎时活泼起来,连带出更多的暖意。只碳味有些浓郁,全留在屋子里叫人觉得晕眩,只得想了个法子治治。
身边的翠屏是近些日子刚到秋荷殿来的,样子还小,不过十二三的年纪,闻不惯着满屋子的气味,又是个不安分的,偷偷向我抱怨道:“姐姐,同是宫中的人,怎么我们用的碳就和他们的不一样呢,味道呛人的很,儿时我娘在家总教我众生平等,可到了这深宫大院,那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还不是个比试家境的地方——”不等她说完,我伸出手去堵她的嘴,又私下里瞧了瞧周围,确定无人知道后,只是拈了一块玫瑰松酪给她,开口道:“各司其职罢了。”她口中塞了吃的话语模糊不清,只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我递她一杯温水,接口道:“若是不爱这些,折几株花来润润罢。”
她勉力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莺语道:“屏儿听闻宫中人说,欲冬先冻栖梅园,那个地方是紫禁城里微寒初遇的地方,这初冬的时日里,竟已先开了好多梅花呢。屏儿一会儿便去折些来,祛祛这宫里的黑气。”我看她笑颜如冰消雪融后的暖阳,心下也松快起来。继续低头绣着白棠花,屏儿年少,只是问,“姐姐绣的白棠花可有什么讲头吗?”我俯眉,沉思道:“人说曲径通幽处,清秀雅致的景色应要白棠才配得起,况且此花性淡不爱争,却也是风骨天成,看的清明。”屏儿笑道:“姐姐是喜爱白棠的睿稳与风骨吧。”
我笑笑表示赞同,起身揉揉太阳穴。昀儿看我面露疲倦之色,嘟嘴道:“姐姐到了冬日身子愈发懒散了,近些日子竟是起身都要踟蹰许久。”我定了定神,却也不与她争辩,一笑答她。许是身上有个小儿,最近愈发觉得精力不济。
叶公主处又有人来传,道是公主午后要去城郊的山上,叫我随行。现时先到宫里帮她梳理鬓发,搭配衣裳。我福了一礼,莲步随在传命的首领宫女身后。待到公主住处时,看她已是一身便衣,轻巧灵便的很,也不梳什么发髻,只将头发高高扎起,拿红色丝带挽了节。甚么打理衣裳与青丝,只是托词,却也安然福了一礼,开口向她请安。
她今日得心情看起来愈发好些,拿了笔墨堆在我面前,道:“今日一身轻便无什么其他事,只是想求你一幅画。”
“公主不嫌笔墨粗陋的话,凌灵乐意为之。”
“我要一幅《杏花微雨图》。”
我颔首,她又道:“要一袭如雪白衣吹笛落花,世上能画此白衣的人,本公主相信无人能出于你右。”我抬头看她,却只在她黑的不见底的眼眸中瞥见自己清淡的影子。白衣落花。我笑。这世上,白衣落花大抵不是只存于梦的景象,至少,我是真真切切见过这白衣的。提笔,蘸墨,千回百转依旧无笔可下。只是洋洋洒洒泼了一纸的如雪杏花。白衣人,提笔白衣,即便心中千万不愿,终究笔锋追随心境,将自己心中的吹花人摹了出来。只是个黑白相间的背影,紫竹箫,紫竹调,忆当年,看今朝。
头上与腹部的痛意一点点袭来,我勉力撑着手,将这白衣人画的像他,又或者,即便我不想,这白衣人也只是像他,只能像他。最后一笔落下,已有薄汗沁出手心,四肢百骸凉的透骨。叶公主见我笔锋停顿,凑上来看,笑道:“灵姑娘,这身白衣,已融进你骨血里去了罢。”我收手后退,只是不答。修长指甲刺的掌心吃痛,只是看着叶公主将今日的书单交给我,我再拿了出去。
已近午时,顾不上身上的痛,只是一味向藏书阁去,往日总觉得行宫里山水甚好,如今只觉山水迢迢,仿佛多久都走不完似的。路上又遇了些人,勉力支撑着端庄,只待进了藏书阁里,力气仿佛全然消失殆尽。扶着架子大口喘气,却怎样都觉得胸口憋闷,意识渐渐被剥离干净,最后一丝光明里,是掉落的书籍与子珩殷切的脸和慌乱无措的眼色,身子软绵绵的像是飘到了云上,却怎样都觉得浑身酸痛不堪,面前似乎有一个人,喋喋不休的与自己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内容,却觉得声音如山间清泉,好听的让人忘记自己是谁,身处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