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淄尘京国,乌衣门第(2 / 2)美人病抱寒霜剑首页

好在温苏斋是个很合格的管家。临江没有魏姓望族,少爷临行前,似乎也没有特意嘱咐他关照的人物。这么多登门求访的贵客里,不乏杰出人物,但其中品貌容止令管家先生印象深刻的,却没有一个姓魏。

“少爷,不曾有过。”

温恪捻着流苏的手倏地一僵。他霍然起身,眼底的笑意消散了,墨玉似的眸子里像蓄着风雪,盘在膝间的流苏带如倒悬银河般倾泻下来。

“少爷,您是要——”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温恪忽然出声打断:

“没有便算了。我也本不指望有。”他轻轻一哂,“可笑我急着回来做什么呢?”言罢,将五彩缤纷的拜帖扔回几案,冷冷道:“桌上那些人,随意打发了吧。”

他紧抿着唇,胸口闷闷地疼。

这气话明明是应答温苏斋的,却更像告诫自己。他余光瞥见桌角,红酸枝木上歪歪扭扭刻着的丑陋鸡形线条,已经被岁月磨得平平浅浅。那是他幼时顽劣照着画片儿刻下的鹤仙。

他在求什么呢?

两个背道而驰的人,本没有可能再相遇。

“少爷,按祖制,您须焚香沐浴,去肃雍堂归省。不知……”

“不必多言。我知道了。”温恪整个人冷沉下来,变回那个端肃谨恪、雅正自持的平章独子,谏议大夫。他厌倦地阖上眼。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京城多留几日。纵使上京浮华如烟,却也好过一人冷冷清清空对月。

温苏斋叹了口气,吩咐小厮平沙和丫鬟落雁伺候郎君沐浴更衣。落雁望着少爷远去的背影傻傻发愣,一旁的大丫鬟司琴瞪了她一眼,斥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落雁才十二三岁,一团孩子气。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大半天,显然不知道这“沐浴更衣”该是如何“伺候”法。

司琴见她红着脸嘤嘤嗡嗡绞手绢的傻样,简直恨铁不成钢。平沙已去备澡豆与热水,司琴便教这傻丫头去厨房取些茶点,再去收拾郎君换下的旧衣。司琴一一交代完,转身去备祭礼服。

温恪拐进东厢房,平沙已备好热水。里间蒸汽氤氲,燃着一线鹅梨帐中香。香雾烟气袅袅,温润清甜。

他目光冷沉地看着那青白色的流烟,微微皱眉,转身吩咐平沙道:

“我不爱用香,将它灭了吧。以后府中也不必再点。”温恪停顿片刻,缓声道,“无论什么样的香,都不例外。”

如今皇室爱香,贵族世家又颇爱附庸风雅,尚香之风便随之传遍大江南北。平沙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听说过有哪家的少爷不喜用熏香的。

平沙愣了愣,小心地看了看主子的脸色。

东厢房点着炭炉,水浴的热气缓缓浮动,很暖。温恪面沉似水,竟将纱窗打开。冰冷的北风倒灌进来,搅散一室香意,他似不觉得冷,望着窗外枝头的一朵梅花出神。

平沙只好将香炉撤下,躬身告退。

那边落雁慢吞吞地挑完点心,遇到半途回来的平沙,忙问他小郎君可好相与。

平沙苦笑着摇头,对落雁嘱咐道:“你一会进去,可别毛手毛脚的。咱们少爷不比寻常贵人,他不一样。”

落雁不以为然,嬉皮笑脸地答应了。她一路蹦蹦跳跳着跑进东厢,猛地停下来。

隔扇门轻轻阖着,里面燃着一豆灯火。蒸腾的热气从雕花格子里氤氲出来,暖融融湿漉漉地贴在鼻尖上。落雁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

山水屏风后面,温小郎君静静地坐在木桶里。修颀的背影透过碧纱灯,映在屏风的山水间。要不是偶有水声微动,落雁快以为这是一尊低眉的玉佛。

她不由屏住呼吸,轻轻地绕过屏风。刚打开点心匣,咔哒一声,却听郎君忽然出言,冷冷道:

“谁准你进来的。”

落雁心里怦怦跳。她垂着头,不敢乱看,微若蚊呐地回道:“回郎君的话,是苏斋伯伯教奴婢来的。奴婢……奴婢这就走。”

她赶忙将茶点在矮几上一一摆好,回过身去收拾郎君挂起的衣裳。

岂料衣服架子高,她人又小,地又滑,好不容易将里里外外层层叠叠的衣裳并环佩襟带抱下来,刚绕出屏风,便一脚踩在长长的云锦大带上,当即跌了一跤,绯红罗裳立刻浸上了一层青灰的水渍。

一件东西从衣服堆里滚落出来,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落雁吓坏了,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要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像个小小的玉瓶,上面有几个孔窍,雕着精美的花纹,底下系着长长的烟青色流苏绦带,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别动。”

凉浸浸的声音从耳边擦过,屏风后传来“哗啦”的水声。落雁吓得缩回手,急急回头,却见小郎君已站在她身后。

匆匆披上的里衣湿答答地贴着,那人弯下腰来,未及擦拭的长发就像乌云一样堕在地上。

落雁睁大了眼。濛濛的水雾凝在郎君的长睫上,他琉璃似的眸子里浮动着一团松烟色的霭,弥散着落雁看不懂的温柔、忧郁和眷恋。

“你走吧,”落雁听见郎君轻轻地对她说,“这样东西,我不想别人碰。”

分明是怪罪的话,声音却如石上流泉般好听。落雁扁了扁嘴,又羞又愧,灰头土脸地找司琴姐姐讨罚。

炭炉很暖,温恪也不觉得冷。

他将那件不愿经他人之手的东西捡起来。烟青色的丝线在他修长的指节上缱绻地缠了三圈。他靠在暖榻上,微微举高,长长的流苏线便滑在他微微敞开的胸口,轻飘飘地,有些痒。

碧纱灯的柔光透过那玉色的坠子打过来,衬得那件东西高华流丽,莹润可爱。

这是一只象牙埙,腹上雕着一只振翅白鹤。一点赤色牙皮恰成丹顶,线条流动飘逸,灵气十足。鹤仙子似要乘风飞起,栩栩如生。

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

最高蹈出尘的,恐莫过于此。

这是温恪此生,无法宣诸于口的、隐秘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