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她的发丝,带来焦灼的气息。李念君倚在栏杆上,远眺皇城外红光大起,将夜空染上凄艳的色彩,隐约的叫喊飘过来,就算不亲眼看见,也能想象城中正在经历怎样的劫难。不知为何她想到由李穆引发的那场大火,那时她身在局外,而今已是局中人,皇城里也窜起火舌时,她心想真是报应不爽,却说不上多害怕。
骚乱蔓延到身边,惨叫在耳边响起,碧珞与檀淑急切跑来说贼人趁乱杀入皇宫,劫人夺财,四处肆虐,用不了多久就会杀到内宫,她们没有时间了,得赶紧逃出去。目下最该做的是转身入殿收拾细软,若有那么点良心去将小皇帝也接出来,虽非皇室血脉,到底叫了她这么久的母后,将他留在这里,只会被乱刀砍死。
秩序井然的时候,那些扬着下巴看人的家伙在众人面前尚会老老实实尊称一声陛下,秩序崩坏谁还来管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野种?
然而李念君没有动,她只是轻哼了声:“贼人啊。”阳光之下衣冠楚楚,一有机会毫不犹豫化身豺狼,全在一念之间,有些人甚至穿着官家给的那一身正气浩然的官服、武将衣饰肆无忌惮地行凶作恶,真不知会不会膈应。有她当着太后,小儿当着皇帝的这个国家完了。灼热的大火、翻滚的浓烟、逃窜的身影、冷冽的刀光,所有的一切她仿若不察,只是定定望着虚空。
碧珞急得要哭鼻子,檀淑胆大上来拉扯:“不能再耽搁了,恕奴婢冒犯。”李念君倒也没有挣扎,任由她抓着跑起来,只是兀自呢喃:“跑有何用,又能跑去哪里?”望天下之大,早无她的容身之处。到最后,她仍旧被打回原形,成了没有人惦记、死在哪里都无差别的可怜虫,什么芳菲郡主、长阳第一贵女?什么高高在上的文和宫皇后、太后?不过是枝头的尘埃,风一吹就散。总是被抛弃、被放弃的那一个,弃着弃着心竟也不痛了。
不想失去亲人,所以她乖乖听话,最终仍是失去了,李穆、李芳一、李明易还有,他,一个接一个从她的身边消失,听话、不听话,她又抓住了谁?身处繁华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她抬起手,看了看那孱弱的手指,它们太弱小,什么也抓不住,可悲的这双手,可悲的李念君。疲惫感就这么涌上来,脚下像灌了铅,拽着她跑了许久的檀淑,也累了,跑不动了。
其实她们跑得不慢,已经到了内御花园的北门,小宫女们肩上背着细软,装了什么东西,她没在意,都是她们自己收拾的。碧珞手上抱着泪眼汪汪的小皇帝,这个懵懂的孩子被吓到了,求助地望着她。
贼人围上来时,檀淑将她们护到身后。这位原先跟着伏瑟的宫人,李念君原未全心信任过,当初将她留在身边不过是看她可怜,她却用尽心尽力的伺候回报着她。她的尽心尽力并非曲意逢迎、刻意邀宠,而是一种无处不在、让人如沐春风的周全、有分寸。不愧是当过康宁宫掌事姑姑的人,知晓什么时候该靠近、什么时候该走开,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李念君对她逐渐放下戒备,她的用心让她很感激。她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姐,照料着她与皇帝,照料着她们所有人。现在,她又拦在她们身前了。
利刃砍上她的手臂,鲜血飞溅,众人才发觉原来她与她们没什么不同,都是血肉之躯,都手无寸铁,也不身怀绝技。唯一不同,大约就是以大姐自居、想要保护她们而生出了与她窄瘦的肩膀不匹配的勇敢。
李念君扑过去,扶住檀淑,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皇帝哭起来:“母后母后,丞相大人为什么还不来保护朕,朕好害怕。”
贼人哈哈大笑:“这小野种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丞相大人……哈哈,他盼丞相大人来救他呢。”
李念君望着他们胸前垂下的披风穗子,眼中燃起怒焰,那穗子是金黄色的,结成丞相府属兵专配的样式,正随他们大笑在铠甲上起伏。果然,比外敌更凶狠的是监守自盗。
领头的瞥见她腕上玉串,眼中贼光闪过,一把将她拽起,粗鲁地剥了她的手串仍不松开,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点子。布满老茧的手轻佻地摩挲她腕上肌肤,戏谑道:“未知太后娘娘竟是如此风姿动人。”浊臭的口气喷洒于李念君面上,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涌。“兄弟们,我有个好主意,玩宫女有什么意思?当然是玩太……”
话未完,这人眼睛倏然瞪大,活像见了鬼,下一刻栽倒下去,李念君看见他背上血肉翻涌,一道过长的伤口几乎将人一分为二。尚未反应过来,黑影掠过人群,落在她眼前。
衣饰是熟悉的内侍衣饰,背影却挺直得让她陌生。此刻内侍高冠已不见踪影,一头乌发披散,蓦地显出狂野的气息,这种气息绝非内侍所有。李念君刚想开口,挡在身前的人头也不回冲入贼群。眼前顿时刀光剑影乱舞,看着那腾跃的人影、翻飞的衣袍以及缠绕在他周身矫若游龙的泠泠剑光,李念君恍惚不已,有什么画面在脑中苏醒,那么久远,却那么叫人怀念。她仿佛回到那一天,被尘封在心底,永远不愿再想起的那一天,那个人也是这般奋力挡在她身前,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
以为忘记了,不在意了,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盖了一层薄膜,当薄膜轻易被划开,思念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叫她难以自持地热泪盈眶。
约莫一炷香时间,剑影渐息,厮杀渐停。她看着对方向自己奔来,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往北门跑去。她什么也忘了说,忘了问,任由他牵着,跟随他的脚步。什么太后、皇后、芳菲郡主都被抛在脑后,她就是她,愿意随他去天涯海角的李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