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看签文的老婆婆,已换回平常模样,她端上来一壶两盏,那壶中美酒,乃二位新人得来的女儿红,天风道长也从游历中赶回,手里捧一錾金镶珠的木盒,内有赤枣糕,百合糕,并几样时鲜果物,亦步亦趋跟在那美貌“婆婆”身后。
芳笙先问了小凤一句道:“夫人,这七夕之婚,兰夜之礼,可还得卿之意?”
小凤方从灯上回过神来,又见所有人都在看向这边,亦皆侧着耳朵,满脸期待,那虬髯财主钟坚,被闫道恺剃净了须发,将英伟男儿扮作卖彩线的小媳妇多时,却还被那二位嫌弃了,此刻他更是急的再也憋不住了,高声喊道:“夫人,自您闭关起,湘君便将这些张罗起来了,别看我们湘君是个姑娘,对夫人您可是掏心掏肺的,不输任何一个汉子,成不成的,您倒是给句话啊!”
五毒教那位小教主,也是个最喜欢凑热闹,且绝不落于人后的性子,尤其是她好姐姐的热闹,她更要闹的欢了,方才她只顾玩乐,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如今见有人抢了她的话,非但不恼,反而趁势,笑嘻嘻娇声喊道:“夫人不肯应,必是湘姐姐你心思未到,这么好看的夫人,你若不再多说几句好话讨她欢心,我们可就要抢亲了!”
这三言两语激起人潮涌动,在场的皆与芳笙相交已久,倒不敢附和这句抢亲的玩笑话,只高声催促道:“夫人,您看我们湘君都快急哭了,求您还是应了她罢!”
“对啊,应了她罢!”
不知谁又起哄道:“夫人要再不应,咱们就把湘君抱走,藏到个好地方,要夫人也着着急!”
忙有一人拆台笑道:“你是打得过湘君,还是敢同夫人动手呢?”
“我看他就是想闹洞房,这好办,等他成亲了,大伙也一起去闹个痛快,如何?”
“这主意极好!”
“你总算说句我爱听的!”
“算了罢,他那懒散性子,成家?难啊!唉,你们说,湘君是咱们这里最先成婚的,日后咱们是不是也能沾沾这光,讨个好媳妇回来呢!”
那边自己先闹腾起来了,芳笙就一直将小凤看在眼里,看的小凤眉目唇边满载喜意,整个人袅袅婷婷,她总算将袖中竹月小扇,举在了芙蓉面前。
那边顿时安静起来,鸦雀无声,都伸长脖子向新人望来,更有甚者,手里还捏了一把汗,比自己成婚还要紧张。
芳笙知情解意,心上一酥,动情念道:“春风画扇送卿来,翠带红妆对镜台。欲见多情篁韵女,还须早叫醉芙开。”
方才那货郎之诗乃催妆,芳笙此句,便是却扇了,果见小凤将扇子从嫣容上拿开,是时人声鼎沸,砰声不断,烟花散了漫天,化作凤衔竹叶,鸾鸯合鸣……树上一连串明灯,也已被人点亮,如星雨纷落,熠熠生辉,未等众人再次喜笑调侃,小凤将那银壶金盏置于宝箱中,又收了木盒放到芳笙手上,拉着她便往少林后山行去,身后各种祝词,夹杂笑声,和烟花一起,直冲天际,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见二人走远,那“婆婆”同那位小教主,一起张罗起了喜宴,将园中诸人和园外村民皆安顿好后,她才有闲暇走到一旁,对带着几人守灯看烟火的天风道长,秋后算帐道:“今天是我两个侄女的好事,你这老道士不去多救两个人,来这凑什么热闹?哥哥不在了,这主婚证婚,穿针引线之人,自然是我,你和那臭和尚关系再好,也别想错了主意!”
道长摸摸袖中请柬,反而嬉皮笑脸了起来:“阿阆你既要扮做走街串巷的货郎,又要将湘儿扎的喜鹊花灯,想方设法送到二位新人手中,还要装作老婆婆送签,女儿红更是不假他人,非要亲手端来,如今还要代湘儿操持婚宴待客,我这不是心中疼你,想为你分分忧嘛!”
江阆小嘴一撇,冷笑道:“你留副歪卦给我的湘儿,自己倒脚底抹油,跑个没边没际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你算账呢,你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正要挽袖子时,被钟坚一把从身后搂过:“我说闫小子,今夜为了湘君,大家商量好了扮作女孩,这分属应当,虽说这姑娘们的衣衫确实好看,但穿的久了也别扭不是,你也该换下来了,再说,你不来同兄弟们一起喝酒吃席,倒同个……”待看清自己搂的,是个风姿绰约,楚楚有致,更比九天仙子,还要好看数倍的大美人时,他顿时呆了,方才他也没怎么看清,这下非但看的清,连臂下身躯比水更要柔软,也清清楚楚了,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脑子嗡的一声,顿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你,你,真,也女孩,你真是闫,你,闫闫闫……”
江阆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扇子,一挑他光滑下巴,笑道:“你这张脸还蛮秀气的,记住,以后要叫我好姐姐,若再让我听到,你张口闭口‘闫小子’的,我就天天把你化成漂亮姑娘,在一旁好好伺候你这好姐姐!”
天风道长从惊震中回过神来,怒气吹须奔腾向顶,这神剑之首,终于抽出了那许久未用,方才已在脑中磨了多时的宝剑,当即拉住了还在傻愣带傻笑的钟坚,非要打个天昏地暗,那小教主还从一旁添火助柴。
见一对新人离去,点下整座火树明灯的兄妹二人,也去携手赏夜了,渐渐逛出了小园,行至姻缘庙,便在树旁摆了个小案,备下美酒佳肴,二人坐在了树下,女孩子依偎在情人怀里,遥遥望着园内盛景,叹道:“姑姑也算费尽心思,讨我娘欢心了。今夜看来,姑姑真是德高望重,统领有道,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任她差遣的,她把铺子都交给了我,我定不能辜负她的心血和威名,比起姐姐,姑姑对我确实更为偏爱,我就更不能令她失望了!”
琼枝在脸上三抹四抹,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美面庞,叼的糖人也已咬了一半,笑呵呵道:“他们向来敬重师父,而师父肯相交之人,必也是不落俗套的,因而这在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婚事,他们才当成自己大事来筹备,至于那些不知情的村民,皆受过师父恩惠,师父倒乐的人多,吃她和师娘的喜酒呢!师父她素来施恩不望报,最看重兄弟情谊,而并非什么威名,我以往也曾像你这样,对她好生敬慕过,她却训诫我说:‘救人可是非常之事,不世之功么?想救,能救,便随手为之罢了,既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何必放在心上,还要挂在嘴边呢?’都说有欲有求方为人,我从前一直认为师父‘非人’,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欲求,只在师娘那里罢了。”
见玄霜点头,若有所悟,琼枝轻拍着她肩膀,再道:“至于你说不辜负,师父在这些人之常情上,一向不是很热衷,她当初教我,立志立德乃首要之事,但又素来纵着我的天性,也从不以青蓝之说灌输于我,况师父师娘那样的人物,几百年才会出这么一二位,你只要不违本心,尽力而为,有始有终,这便是不辜负师父对你的信任了。”
玄霜有如醍醐灌顶,又笑琼枝道:“这样我便懂了,看来娘交给你做的事,你倒从来不怕的,那为何又拖了这么久呢?”
琼枝知她不当着娘面,“娘”反而叫的越来越顺,对冥岳也不再那么抵触,反而还时不时催着自己,娘吩咐下的地理志,要快些修缮好,她也不去扫兴拆穿,只嘻嘻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看霜姊对这大婚十分向往,若你喜欢,我帮你办个更好的!”
这话令玄霜面上一羞,忙摸出袖中扇子,展开遮掩,而二人脸庞,仅这一扇之隔。玄霜将画扇举高些,问道:“姑姑这副图,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正中琼枝胸怀,她按捺得逞之意,又耐心引道:“霜枝凌华,除了你我,霜,枝,还有别人么?至于画中藏着的那个字啊,你说这‘次第轻风拂芳,参差彩暮留光,姮娥怀藏湘月,晚蝶摇落云香’,这诗中有哪个字,画中便是哪个字啊!”
玄霜并未在诗画上下过大功夫,她在口中将这四句念了三遍,也得出了些门道:“拂芳的芳是花,芳花常喻少女,彩暮留光,晚霞乃是黄昏时分,姮娥是仙女,还是‘女’字,而晚云……”
琼枝连忙接口道:“加起来,正是良缘遂意的‘婚’啊,看来师父变着法的,催你我完婚呢!霜姊,你何时能应了小妹呢?”
玄霜这才明白,她这都是故意在引逗自己,便用扇子拍了她头一下,却又留在了她脸上,自己绕着一缕青丝,仰望星河辽阔,竟柔柔一笑:“看你本事了!”
小凤同芳笙一起,在母亲坟前,以匣中酒食,郑重拜祭了一番,小凤又暗暗叙了些衷情,便与芳笙交臂饮下了女儿红,也因在市上玩的久了,将近亥末,才回到了冥岳。
那十二亭偏正中,有一小径曲折通幽,伴着随风低吟浅奏的《心悦之》,提灯越过一座石桥,竟是一座疏阔小院,芳笙画中所备,小凤今夜才算尽见。将灯挂在院外,她携小凤绕过按习俗设的青帐,踏过一地银灯红烛,小凤这才发现,这也有一棵,红线缕缕,缀着百花香囊的姻缘树,毎只香囊上都缝有一粒夜明珠,皆被芳笙雕刻成了臂上朱梅的形状,这红树似在散着仙气,一群群萤火虫点枝生花,缠绵悱恻,另一侧葡萄架下,玉盆中水波盈盈,映着曲叶迎风舒展,清新可爱,天边星河亦在水中流动,粼粼烁烁,芳笙拥着小凤,坐在了秋千上,她从袖中摸出一根金针,随意扔在了水中,小凤见那针影平直,便轻捏芳笙雪腮,好生笑话了一番。她头倚在芳笙肩上,遥望天边银带,倏忽叹道:“娘从前想念觉生时,也曾念过‘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哼,男人写的词句,偏偏女人最懂!”
芳笙附和道:“我也不是很喜欢这句,我倒认为,两情之久且长兮,偏是在朝朝暮暮。”
小凤笑道:“我阿萝说的,岂有不对之理?是你叫我晓得了,两情相悦,相依相守,才是最好的事情。”她又站起身来,去看那姻缘树,芳笙好笑道:“那香囊,一天只许瞧一只的,大美人可不能贪心啊。”
小凤也不管,连拆了两个,方停手了,一张写着“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另一张是“生生世世,矢志不渝”,这一张与自己挂在庙中那张不谋而合,小凤嘴角含笑,虽然都是最规矩最寻常的好话,她此时倒觉得分外甜蜜。
再看芳笙,正刮着脸颊,笑话那偷看之举。
小凤嘴一撇,也将一枚针,投入水中,有如花影,又行动如云,小凤得意看向芳笙,又歪在了她怀中。
芳笙抚着她的脸颊,调笑道:“你走针绣花,活灵活现,凤可翱翔九天,竹能迎风奏乐,自是比我巧上百倍,但今夜,可要看我指间生花,拨琴弄曲了……”
小凤恨的直戳她的痒:“再不讲些好听的,今晚你就在秋千上,或抱着葡萄架睡罢。”
芳笙只顾俯身捧腹,笑够了,面上正经起来,缓缓叙道:“兴之所至,少不得窃取他人一两句玉言 ,夫人你可听好了:须知这天下福气有十斗,既得凰儿为妻,芳笙一人就占了八斗 。”
小凤取笑道:“依你的性子,竟只有八斗。”
芳笙眼睛转了转,示意她后面还有好的呢。
“其余一斗,我亦占了三分之二,我虽才不比子健,却能同洛神白首不离,因而这三分之二幸,又是我占了 !”
小凤道:“看来这剩下一斗,也少不得有你的事了!”
她得意道:“这余下一斗嘛,我便大度让与旁人了,让他们也沾沾我的喜气!”
小凤掐她腮道:“果然还是那个小滑头,甜言蜜语信口拈来,我问你,那戏为何只有一出呢?”
芳笙诚言道:“后面还没想好,你若喜欢,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再为你续上便是。”
小凤指点道:“你今夜作诗,比之以往,少了暮春之哀,秋风之伤,这样就很好,至于那吟怀感时之作,偶尔为之可以,但不许你只做悲词 。”小凤想,往后与阿萝访山游川之时,阿萝少不得有那病梅之态,也不是不许她如此,只是好容易将她身子养的强壮些,那伤春悲秋乃第一大忌,仅限她可偶尔吟上两句。
芳笙意味深长道:“有凰儿这么个大美人在我身边,我哪顾想些别的?”
小凤纤指落在了她鼻尖上,轻点起来:“原先见你不食烟火的模样,我还当你是个正经人,谁知你一肚子不正经的话。”
芳笙那张薄脸皮,一对着小凤,甚为厚实:“谁教我一见你,便什么都会说了。”又轻抱起佳人,向温泉走去:“我不想什么春什么秋的,只想着‘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颜’,不知到底怎么个美法?”
是夜小凤总算见了,芳笙曾许下的,另一番模样。
小凤对镜梳妆完毕,又从镜中看到,芳笙一手撑着头,打量着这边,见自己盯上了镜子,她连忙闭上眼睛装睡,小凤便俯身塌上,揪着她鼻子,回想昨夜情长,红晕暗袭,又爱又恨道:“小滑头,你从哪里学来那么多花样!”
芳笙捂着被子偷笑道:“我只看着你,便能无师自通。”
小凤捞起她一只玉臂,在那细皮嫩肉上,留了几个红印子。
芳笙还故意连连哎呦了几声,明知她是装的,小凤还是怜爱揉道:“疼的哪里了?”
她翻了个身,又侧过来些,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拿一缕青丝,划过自己肩膀,对小凤笑道:“疼在明知故问处。但凡我身上有伤,不都是夫人檀口玉手垂赐么?”
小凤起身,将一旁衣衫扔给了她:“你越发口无顾忌了,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快同你成婚,你还有个规矩在,装一装正经。”虽是这样说着,手上还是为芳笙系着衣带。
芳笙将袖子捧在了脸上:“那我就哭给你看,天天缠着你,把你缠的烦了,不答应都不行。”
说话间,一只白玉盒从袖子里掉了出来。
小凤刚要捡起,已被芳笙藏于枕下了。
坐在床边,小凤随意探道:“那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宝物?”
她穿鞋道:“没什么,姑姑装了一盒面粉进去,逗我玩的。”
小凤不再追问,心想以后有机会,定要从她口中套出实情,便将她按在台前,替她挽了个发髻。
芳笙看着镜里缠绵双影,痴道:“秋爽无须顾,唯冀夏夜长。”
不惜秋凉宜人,偏爱夏日夜长,其中的意味,足以不言而明,惹的小凤忍不住笑道:“人家都说七窍玲珑心,我看你啊,至少生了九九八十一个心眼,却专记些不正经的。”
芳笙点头大悟道:“夫人一早就称赞我,看来是我昨夜 ……”
小凤戳了她额头一下:“你少臭美了,有这轻薄话的功夫,你不如来猜猜,我昨晚同娘说了什么 。”
芳笙一时不解,但觉小凤不会说无缘由的话,必哪里有着提示,于是她拿一双凤眸扫过室内,忽而把目光落在了彩凤屏风之后,她那副《昆仑暮雪千峰图》上,见那上面已多了一行秀气的题跋:纵横山河,怜取眼前,心中一动,便已有了定论。
她拿出珍爱的一对凤凰佩,为小凤将凰佩挽在了腰间,并解那话中情意道:“知音世所稀,承此高山情。”
小凤也拿来凤佩,笑着为她系上了。
芳笙又见胭脂盒下面,压着一张黄笺子,该是在她浅眠时,小凤随手放在这里的。她拆开一览,又重新读了一遍,从中看出了些门道,冷笑道:“好大一份厚礼,但这个人情,我不想收。”
这笺子送来时,见是给芳笙的,她就搁在了桌上,芳笙看时,她也只略瞄了个开头,瞧了一眼芳笙脸色,小凤才道:“鹊桥阵?我以前未听他说过。”
芳笙苦笑道:“我这个……他那个人年轻的时候,并不沉稳,正是嫉恶如仇,性烈如火,更有一段时期,他武学路数走的偏激之道,鹊桥阵正是他研制出的一种恶阵,用来以恶制恶的……”她用小凤递来的茶,压下一口气,忽而想到:“是我疏忽了!他那时邀了蜂王传人来,除了借驭蜂之术,助他改进阵法,绝无他意了!”自回到冥岳,她已真把此事忘了个干净,只一心想着筹备婚礼,哪里还肯记得,无关紧要之人。
小凤倒从盒中,挑了一对金钗:“蜂王传人?你自回来,可从未提起过。”
她将金钗为小凤簪于云鬟,细细打量一番,道:“你放心,我走之时,好好教训了那狂徒一顿!”
见小凤面上稍霁,她一手捂着头,论道:“七日后他以鹊桥阵来会你我,若输了,你便要解散冥岳一派,咱们两个还要在少林寺青灯古佛,待上个五六七八十年的,若咱们赢了,说是三帮四派不再与冥岳为难,而他自会一力承担败阵之责,给群雄一个交代,如若应了他这战书,无论怎样,咱们两个都会在一处,比起以往,倒像是他让步之举了,但咱们两个岂会输呢,可一旦赢了,我却少不得会因他杀身成仁,而愧悔终生,我迫他做了个交易,他便强要我收下这个人情,多大的人了,还当两个小孩子斗气么!”
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小凤忙将她拥在了怀中,心中已有了对策,只冷声道:“世事又岂能尽如他意呢!”
她忽而抬头问道:“凰儿你说,她们两个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