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在你身上捡的第三只虫。”

“什么？我身上有虫！！”

他几乎是跳将起来，似触雷一般，将全身衣服狠狠地抖啊抖。抖了半天，除了几只小飞虫，再没看到别的虫子。他再一转头，发现那孩子捂着肚子笑出眼泪来。

他立刻沉下脸，心里那股气几乎要绷不住了。

竟然让一毛头小子耍了！

净念有个弱点，是对长手长脚或浑身是毛的虫子尤其胆寒，他平日掩饰得极好，在幽冥做鬼差数年也没有同僚看得出。唯一知道的就是无常鬼。如今竟叫一个孩子发觉了，幸亏没有其他的鬼看见，否则他丢人丢到家了。

是他太大意，还是那孩子太顽劣？

“好孩子，你过来。”他冷冷一笑，一步一步走向那孩子。那孩子见状，竟也朝他走来，嘟囔道：“做什么？”

“？！”

做什么？

净念绷不住了。

鬼生中第一次被一个身量不足五尺的小娃娃戏耍完再贴上来，还质问他要做什么？

他一堂堂冥使，从未见过这般孩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阴恻恻的笑着，干脆坐下来与小娃娃平视。

“你头顶与额前缭绕黑气，定从不干净的地方来。所以你不是鬼就是怪。”孩童理直气壮的说完，忽然皱眉道：“可你好像又缺了点什么，所以总不能是怪……那就是鬼了。”

“……”

这孩子居然看得出。

他心头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你思路确实是对的。鬼与怪确有所不同，我确实是鬼。而且，我是冥使。”净念淡淡地看着他说。心想，这孩子如此年龄便知道此间区别，身世定不简单。

净念略一思索，想到一种可能。这孩子大概是凡间那群修仙世家的后代。

他心头陡然生起一股寒意。

冥府与仙门向来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若此童出生于仙门，将来定是个人物。如此，更需与他保持距离。

“你是冥使？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问道。净念摆摆手，笑道：“我么？如你所说的，我是鬼，鬼能有什么名字呢？”

“鬼为什么不能有名字呢？你可以给自己取名字啊。”孩童兀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手托腮，愁眉苦脸道，“我就想给自己改个名字，可爹爹不许。”

孩童的手指还缠着那条蜈蚣，蜈蚣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

“小娃娃，咱们先把这个东西放下好吧，这个东西有毒。”他好言相劝。

“你说这个啊？”孩童将蜈蚣举在眼前，一脸无所谓的望着他，“没事，我不怕。你怕么？”

“………”

“呀，我忘了你是鬼。鬼怎么会怕。”

“！！”

“你到底叫什么呀？”

“好吧………”净念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你，可以叫我笑魅。”

“小，妹。”孩童重复了一遍，吃吃的笑了。

“是笑魅。”他纠正，“笑话的笑，鬼魅的魅。小孩，记得回家多读书。”

笑魅这个名字，说来也巧，他刚飘入幽冥时浑浑噩噩迷了路，独自在幽冥泉水边的彼岸花间徘徊了许久，被女鬼们撞见，暗誉“花间一笑百媚生”。从此，“笑魅”取代了他来鬼界时入册的名字———净念，成为他的名号。

他伸手去揉孩童的脑袋，又害怕接近蜈蚣，于是拍拍他的肩。

“哼，又是读书。”孩童撇嘴道，“我明明不需要学这么多的，我生来………”

孩童突然捂嘴警惕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生来什么？”净念笑着问。

孩子眨眨眼睛说道：“你看不出来么？我生来不爱读书认字。”

“确实，我看出来了。”净念有些好笑，“但我觉得，识字对你来说不会很难。”

孩童撅嘴自言自语：“怎么跟我干爹一个说法……”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净念问。

“我……还不能告诉你。”孩童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一脸认真朝他伸出手：“笑魅大哥，今日我们算是认识了，今后有缘再聊。”

净念暗喜：祖宗，就等这句话呢。他站起身来，拉住孩童的手道：“好，有缘再会。”

看着孩童一蹦一跳走远，他瞬间收了笑容，抽出锁魂链，悄悄跟了上去。

他刚才检查了周边，除了那个孩童，没有其他冥差或者精怪的痕迹。锁魂链是冥差的利器，认主且与主人灵脉共生，六界公认的刁钻难缠，遇上强敌，宁与之同归于尽也绝不顺服。除非是修为已入化境的仙家，或是六界的尊者，便不可能毫无痕迹断了这锁魂链。

国主魂魄纵然灵气丰沛，可毕竟是凡人。六界神尊修为无边，哪里会在意一个凡人的魂魄？

可如果不是尊者，那便是仙门高人。

这孩子是高人，还是另有高人相助？

净念心念电转，加快了跟随的脚步。

这个孩童来自何处？是不是仅像表面那般天真无害？

如果真是他将鬼魂带走了，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又为何如此？

孩童在他前方一蹦一跳看似悠哉悠哉，实则移动得飞快，似乎有神力加持，这更加重了他的疑虑。好在冥差们多年磨出来的强项是追踪幽魂，净念更是佼佼者。他如一尾游鱼般窜入密林，始终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黏着孩童。

大概有半柱香的功夫，密林稀疏起来，他面前出现一条溪流。

孩童竟停也不停，径直跳入水中。

水花四溅，人已无影无踪。

净念趴在水边等待，从天明到傍晚，始终不见他从水里冒出来。

这小孩儿，莫不是水里精魅？

水蛇？水祟？……

想到这里，他有些恼怒：早知道是精魅作祟，就不留情面直接逼供了。想到这，他手中银链不安分地铮铮作响。

“走，”他对链子说，“下水探路。”

锁魂链立即似水蛇一般飞窜出去，深入水中。不一会儿似盘绕上了什么东西，绷直起来。净念卷起衣摆，深呼吸几下，拉着链子慢慢下了水。

下了水他才发觉不对。

水流浮力应该将他向上托，而不是向下拽！

他被这透明的液体扯住，迅速下沉，水流环绕在他四周，似一个四方形的笼子将他包裹其中。而这笼子之外，竟不是溪流，而是一条深邃的地缝。

地缝幽长，仿佛没有尽头。

净念在感受翻转自由落体运动时与水牢斗争，深深体会到何为“柔能克刚”，体会到为何人世间论武功之快，以断水抽丝为最高境界。鬼吏持锁魂链前修习鞭法也同样追求快与狠，可毕竟业余。周身都是水流，他根本无法着力。若不是鬼无需呼吸，早就活活溺死了。

他拽紧链子，企图依靠它缠住的东西减缓下坠，忽然感觉不对：它缠住的居然是困住自己的水牢。

“……兄弟，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