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六一叠声应好,又朝忆之作揖摆手,扶着文延博朝文海走去。
忆之又是气,又是笑,只得又坐下,耐心等散席,忽见杏儿,蕊儿二人匆匆赶了过来,纳罕道:“你们怎么来了?”
杏儿走到忆之跟前,说道:“夫人担心姑娘,让姜妈妈在廊下看顾你,姜妈妈去了半日,忽然回来,在夫人耳边说了一阵子话,夫人忙叫我俩快来服侍姑娘。”
忆之听了,忙细细回想了一番,倒不觉得有什么错处,虽是如此,却又难免不安,遂使杏儿借口讨些爱吃的果子来,去觑听一番,杏儿转身刚走几步,又被叫了回去,换作蕊儿去。蕊儿去后,杏儿不解,问道:“她这样呆笨,若是不堪用怎么办。”
忆之说道:“正是她呆笨,众人都不妨她,反而能比你打听到更多。”杏儿听了,倒还罢了。
蕊儿去了半日,捧着一碟果子回来,又轻声说道:“我去时,夫人正和官人轻声说话,夫人说姑娘没个历练,今日是想让姑娘长长见识的,反倒跳出来个文二哥,自己都被罚地顾不上了,还护着姑娘呢。说着,呵呵直笑,我从未见过夫人这样欢喜的模样。”
忆之稍微安心,又问道:“那爹怎么说?”
蕊儿道:“大官人只是笑了笑,后来提起文二哥送姑娘回家那一晚的事,官人说次日特意去贡院看了文二哥殿试时的卷子,说文二哥是到底在商贾家长大,通篇铜臭市侩,并不看好。”
忆之不觉呆了半日,蕊儿道:“不过夫人很喜欢文二哥呢,将他与弼大哥儿比了一回,将他夸地天上有地下无,又怪官人就是把弼大哥儿护地太周全了,没个见识,腥的臭的还拿来当宝。反倒庆幸不是自家哥儿,倘若自家哥儿养成这样,可是要气死了。”
忆之纳罕,又问:“那爹怎么回应的?”
蕊儿道:“官人断喝了一声,把周围人都唬了一跳,夫人不敢多说,见官人自斟自饮,也没劝。”
忆之反复回味了一番,忽然想起那句‘腥的臭的还拿来当宝’,狐疑道:“母亲何出此言呢,难不成……他们知道了?”
偏这会子文延博醉的不省人事,又不能离席找富良弼商议,忆之想了一阵,就悄悄往苏子美的书房去,取了一张信笺,想了一想,执笔写下‘子来何苦露沾衣’,而后叠好,交于杏儿,托付她聘一位妥帖帮闲送去给富良弼。
杏儿去后,忆之在房中又略坐了一阵,估摸将要散席,这才起身外去,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忽听房内有人说话,隐约听见什么立券籴米,不觉站了住。
正巧里面有人骂道:“这点事也做不好,你既有个胆子吞人家的定钱,这会子还怕他告?他告便告了,你只派了人去跟踪,看看他请的哪家讼师,使人绑了家里人,痛打威胁一顿就成了,他四处找不到讼师,又捱不得日子,你降降价,他也就允了,有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另一人道:“原说不还定钱,是为逼他就范,这还是你的主意,怎么这会子又怪我。”
又听一声肉儿撞在了硬物上的闷响,先时那人骂道:“混账忘八的糊涂种子,你娘生养你这样大,还不如养头猪来的实际,少受些气不说,末了还能落顿肥肉吃!我叫你说近日税务涨,米价也要跟着上调,一斤涨个十文钱,你自作主张涨二十文,人家如何能就范!”
又听一人委委屈屈道:“可不是你说的,那人假称商户,实则是位经纪,同旁人签了立券,这一倒手每斤米可赚二十五文,我劳心劳力看着田庄,旱了涝了都不成,他不过倒倒手,赚的比咱们都要多,我自然不服气,再说了……我这不是还给他留了五文的余地。”
又听一声闷响,先时那人骂道:“蠢材,他买舟雇佣夫工不要钱,税务打点不要钱……你这是逼着他告你啊,蠢材!”
话音未落,又是砰砰几下,又接着骂道:“你既将他打死,也该把事情做圆满,如今叫他家老小加告一罪,案子偏偏又落在上任新官的手里,他正浑身的劲儿无处施展,你倒夹着脑袋往上挺尸,那三把火,不烧你,又烧谁!这会子你想起我来了,反倒问我该怎么办,你既这样大的主意,问我做什么!”
那人忙不迭苦求道:“黄大哥哥,黄大哥哥救救我吧,我实在没法了,若,若叫人知道了,参我爹一本,那就全完了,黄大哥哥,那定钱,你可拿了大头啊,我若出了事,你也摘不开……”
忆之听得心里咚咚直跳,赶忙要走,忽见黄子萝的小子秋梧一面系腰带一面往这处跑,忆之见躲不过,忙带着蕊儿退了几步,又装作赶来的模样,提高了音儿对秋梧笑骂道:“你这小崽子,不在黄大哥哥身边服侍,跑着来躲懒,被我逮着了吧!”
秋梧见了忆之,脸色一变,忙提着音量,一叠声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哪里是躲懒,实在是人有三急,奈何苏府又太大,小子丫头又都在前厅伺候,我走迷了路,这才在这瞎转悠呢。”
忆之笑道:“可见你有造化,我是常来常往的,你若不是躲懒,而当真迷了路,我带你回就是了,不过我也不白白给你带路,你又怎么谢我呢?”
秋梧道:“姑娘什么没有,还要压榨小的,姑娘这样,小的可看不上。”
忆之笑了笑,说道:“不同你这油嘴扯皮了,我想着前头也该散了,快去才是正经。”秋梧一叠声应是,忙跟在忆之身后往前厅去了。
忆之归至前厅,果然将要散席,她往晏纾与苏氏那席走去,他二人正在帮着她舅父舅母二人送客,便去廊下等候,一时想到接连两回撞破黄子忠的丑事,无论方才她使的金蝉脱壳之计,他信或不信,恐怕这梁子都是要结下,日后见了此人还得小心谨慎才是,一时又猜测与他合谋之人到底是谁,想到这二人歹毒,视人命如草芥,不免替那冤死之鬼悲伤一场,不觉又惊又怕,又悲又恨。
喜宴闹哄哄直至亥时方罢,忆之随父母归至家中,卸妆洗沐,上床安寝,近日蕊儿渐入佳境,姜妈妈遂让她收拾床褥妆奁也搬入忆之屋中,与杏儿一北一西,睡在碧纱橱里。
忆之近日长了许多见闻,一时睡不着,拣着拦门时有趣的事儿说给杏儿与蕊儿听,杏儿同蕊儿也无睡意,伏在床板上,探出头与忆之搭腔。
三人嬉嬉闹闹,忽听门外守夜的婆子敲响了槅门,说道:“日夜入深,姑娘该歇了,姑娘随性些也就罢了,做丫头的也不知道劝姑娘保重身体,一味地憨玩,姑娘明日无事,睡晚些也无妨,你们又打量也无事?”
蕊儿听了,连忙往褥子里躺好,杏儿朝忆之吐了吐舌头,滚到了被褥里去。忆之被婆子这一打岔,顿觉无趣,也往绣衾里缩,倒是一夜香梦沉酣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