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伏在窗下,见大殿里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数十名穿着灰色僧服的和尚面带怒容,手里拿着三尺左右的木棍,恶狠狠地瞪着无迹。跟无迹偷了他家香火似的。
“无迹师父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轩颉道。
甄筠咚地敲了一下轩颉的脑袋,“笨蛋,害怕这种事能让人看出来吗?尤其还是在敌人面前。”
轩颉面对敌人时,鲜少害怕过,以至于他差点忘了害怕是什么感觉了。可他记得,在没遇见姐姐之前,他怕得要死。
无迹一身白衣,孤零零的站在敌人对面,面色平静。可他的美让他此刻显得有些凄凉。他扫了一眼窗外,眼睛里蹦出异样的光,只是片刻,眼皮微微下垂。
甄筠拍拍轩颉的肩膀,道:“都被发现了,还躲什么躲,进去吧。”
一股压迫性的目光投射过来,无言的质问着两人。
甄筠视若无睹,脚步轻快地走到无迹身边,嘻嘻一笑,道:“我想了想,还是等你把事办完,咱们一起出去喝一顿。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
这个理由无迹无法反驳,他只能又把质问的目光投向了轩颉。
轩颉无比乖巧地跟在甄筠身后,直视着无迹,“我不想你死。”
无迹无话可说,只好看了看自己的白布鞋尖,又抖了抖雪白的僧服。
对面一个看起来级别比较高的和尚看着甄筠和轩颉,又长又少的眉毛一抖,问道:“你们是何人?和无迹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又轻又薄,偏偏又要压低了嗓子说话,怪模怪样的。可现场却没人敢笑。
甄筠连忙摆手道:“这位光头大叔,你可千万不能乱说话啊。我们只是刚好路过,又刚好站在了这里而已。”
光头大叔一看就修为不浅,面对着甄筠的信口胡说,还能保持他圆滚滚的风度,道:“既然你们没关系,就请先行离开吧。我们有点家务事要处理。”
“家务事?我这人最喜欢听故事了,尤其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说给我听听呗。”甄筠生怕别人听不见,十分夸张地吼道。
光头大叔依然有风度,只是他的僧袍像进了风,微微鼓了起来,显得他更圆了。
可大殿里很安静,没有风。
甄筠上前几步,摇头摆尾道:“光头大叔,我们远道而来参见佛祖,我看你也不是本寺中人,大家都是客人,你不能赶我走。而且,我还带着个孩子呢!”说着就往轩颉身边一站一拉一指,。
轩颉一脸震惊地看着甄筠,眼睛瞪得比算盘珠子还大。不过幸好他已经体验过甄筠的胡闹了,迅速做好了表情管理,在甄筠耳边低声道:“孩子?我在你眼里还是个孩子?”
轩颉的身体很冷,可吐出来的气也是温暖的,扫在甄筠的耳边,甄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看着别扭的轩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轩颉的脸也很冷,可无奈年龄限制,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稚气。雪白的脸上,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折射出黑曜石般的光晕,将那些多余的情绪隐藏得丝毫不剩。
这一幕在外人看着是无比的和谐融洽。
光头大叔眼见说不过甄筠,就转移火力,无奈地朝无迹说道:“无迹,你还是让你的朋友离开吧。你也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可没有什么值得向外人称道的。”
甄筠嗅出了一股八卦的味道,伸长了耳朵。
无迹笑得凄美又狠厉,“师叔,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请师叔告知。”
想来这个师叔平时在寺庙里都是说一不二,权威惯了的,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竟被两个毛头小子怼了,脸上的面子都没地搁了。他鼻子一哼,眉毛一扬,大手一挥,剩下的十几名灰衣弟子就把无迹团团围了起来,手中的木棍甩得赫赫生风。
甄筠笑道:“各位师父,你们甩起棍子来的样子可一点也不慈悲为怀啊。”
那些灰衣弟子像一座座肌肉发达的石像,风吹不动、草摇不动,就只等着光头大叔一声令下。
光头大叔步履平缓,急躁地转动着佛珠,目光落到无迹身上,顿时变得阴鸷沉郁。他眯着眼睛对甄筠说:“慈悲之心对慈悲之人,无迹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是个………魔。”
轩颉若有似无地瞟了无迹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想来听惯了。一转头却发现甄筠正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隐隐有些忧虑。
“骂的又不是我,你看我干啥?”轩颉想到,下意识地避开了甄筠像水却一下子灼伤了他的目光,不舒服极了。
只听无迹不咸不淡地说道:“和那个人相比,我不知仁慈了多少,这‘魔’字我可担待不起。”
光头大叔的僧袍鼓得像个三百斤的胖子,一弹一弹又、有节奏的跳动着。他的手微微发颤,脸上青白交接,怒道:“放肆!你杀师灭祖,叛出佛门,大逆不道,猪狗不如!”
无迹一直挂着的嘴角终于缓缓放了下来,轻声道:“我不过是杀了一个作恶多端之人,为人世除了一大祸害,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光头大叔嘴角泛起了紫色,忍无可忍地吼道:“胡说八道!我有慧师兄慈悲为怀,济世救人,多行义事,天下谁人不知。当年师兄见你一个小孩流落在外,大发慈悲将你带回寺中,还将毕生绝学传授于你,没想到你狼子野心,学成之后竟做出杀师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无迹的目光像一把刺穿人心的剑,上面沾满了鲜血与怨恨,依然散发着透骨的寒光。“世人都道有惠大师菩萨心肠,犹如在世佛陀。岂知佛陀也有食肉啖血的时候。你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带回金光寺的吗?”
无迹步步逼近,看着光头大叔一瞬间飘忽的眼神,只想冷笑。
轩颉也看清了无迹的脸,什么柔情似水,顾盼生辉早跑得一干二净。只有无尽的寒意扭在一起,扭成了一股邪恶的形状,同样的让人心颤!
半晌,无迹才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为了把我带回金光寺,他杀了两个人,两个我最爱的人,两个……我唯一的朋友。”他抬起眼睑,无言地逼问着光头大叔,尽管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离开的人也不会回来。可他好想找到一个说法,一个迟了十年的说法。
光头大叔想见了鬼一样不知不觉地后移了半步,然后掷地有声地道:“胡说!有惠师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你不要再为自己犯下的罪过找借口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光头大叔与有惠从小一起长大,有惠天资聪颖,心思敏捷,无论光头大叔怎么努力,始终也追赶不上师兄的步伐。且有惠待人谦逊,经常帮助同门师兄弟,在光头大叔的心里,有惠就是最明亮的那个人,他怎么可能允许有人侮辱师兄呢?
无迹苦涩地道:“你不相信吧!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居然在有生之年杀了他!”无迹笑了起来,像落满了霜花的曼珠沙华。
光头大叔怒不可遏,两只鼻孔呼呼吐着气,像两只咕噜咕噜的青蛙,“够了!无迹,我们一路从金光寺追到了这里,你应该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
数名小和尚一见光头大叔的眼色,立刻将无迹围了个水泄不通,圈子不断缩小。看热闹的筠颉二人也未能幸免。
无迹却如无其事的道:“你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的人死了,师叔,难道你没有一点释怀吗?他死了,你就不用永远活在他的影子里了,你就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光和影子了,你……好像并不难过啊,师叔。”
无迹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轩颉愣愣地看着甄筠,见他看热闹正看得起劲,好看的唇形撅成了一个半圆,适时得吹了声口哨,带着轻快略显俏皮的节奏。再看看无迹,轻轻地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拍了拍雪白的僧服,闲逸得好像在自家后院看落日。
“你们还在等什么?”
数名小和尚闻风而动,一阵风扫过,轩颉只觉得手里有什么东西溜了出去。定睛一看,周围的小和尚倒了一地。
满地的木棍在反光的地面一直滚一直滚,发出木石交碰的咕噜声。
无迹把手里的木棍扔在地上,看着一脸震惊的光头大叔,道:“我不想跟你回去。”
光头大叔半天才蹦跶出一句话来:“师兄的武功果然厉害!”
无迹:“.……”
等光头大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他用一种小孩子看得不到的糖果一样的眼神看着无迹,略过满地咿咿呀呀的小和尚,径直走向无迹,“你就是用这样的武功杀了师兄?”
无迹不语。
光头大叔的眼里是隐藏不住的贪婪,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不。”
无迹岂会不知道他的那点儿小心思,他想学他师兄的武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人蠢了就是没办法,有惠偏偏传给了无迹,最终害人害己。
只是一笔多么糊涂的帐啊,怎么算也算不清的。
光头大叔无奈道:“既然你冥顽不灵,那我就只能愿你在轮回中可以学会知恩图报,来世做个好人了。”
光头大叔心想,虽然你小子学会了师兄的武功,可毕竟时日尚短。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诡计才杀害了师兄,否则师兄怎么会死在你这么个毛头小子的手里。既然你不肯跟我回去,我就只能杀了你了。我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甄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杀人就杀人,说得自己多高尚似的,莲花生老人家在这儿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