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毁了容貌,废了身体,搬到陌生的地方,住得窄窘,吃得粗淡,穿得破旧,身无长物,但听得出来,阿辰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阿辰说道:“那屋子再小,可是,是我自己的,这天地间,总有我容身之处。我是良籍平民了,走在街上,再不会觉得低人一等,我甚至觉得,我呼吸的空气都跟以前不一样……我终于,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他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安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意示抚慰。
不想,这轻柔的关怀,却让阿辰忽然间崩溃了,他一下子扑到茶几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极力压抑地抽噎着,肩头不住耸动。
安然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人会责怪你。”
阿辰并没有哭出来,只是趴伏在茶几上,吞声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止住了悲伤,说道:“……只要能从那地方出来,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安然递了方手巾过去,问道:“睿王府待府里下人竟这么刻薄苛责?”
阿辰接过,回道:“我说的‘那地方’,不是睿王府,是教坊司。”阿辰先抹了眼泪,把巾子叠一下,又伸进面巾里抹了脸上的泪,又再叠一下,最后才抹拭了鼻涕,完了把手巾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回自己衣袋里,赧颜道:“污了姑娘的手巾,以后赔姑娘一条。”
安然道:“一条手巾,又不值钱,我多着呢,不用赔了。嗯,你不是王府乐伎吗?怎么又扯上教坊司了?”
阿辰道:“我同我师父都是教坊司进献给睿王府的,我们的户籍一直在教坊司。”
安然听了,心头一动:“阿辰,你不是被卖进教坊司的,是罪臣之后?”教坊司的乐伎来源,要么买入,要么就是罪臣家眷没入。
有些教养,小时候养成了,一辈子都难以改变。安然看阿辰抹拭眼泪,并没有像普通底层人那样一顿乱抹,而是一边分区域抹拭,一边折叠巾子,这样的举止显然不是教坊司那个肮脏粗卑之地教得出来的。
“是。”阿辰道:“我叔祖犯了事,一大家子都受了牵连。进教坊司那年,我八岁,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是不能赎身的,只能在教坊司里活着受罪,一直到死。
安然听李子实说阿辰没有姓氏,便想当然地以为阿辰是从小被卖进睿王府的孤儿。
同时,安然也明白了李子实为什么要采用李代桃僵的方式为阿辰转籍,因为如果直接从教坊司捞人,那就要动用睿王府的势力进行周旋,反而没有李代桃僵来得简单。
其实从小被卖入教坊司的孤儿对教坊司的禁锢并不排斥,甚至还对教坊司有种家一般的情愫,因为教坊司是他们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依托之地。
他们不会向往自由,因为他们从未自由过,他们会比较安心地呆在教坊司里。虽然在教坊司里也过得不好,但离开教坊司,他们也无处可去。
罪臣家眷流落在教坊司这烟花风尘之地,清白,名誉,气节什么都不复存在,这对他们本来就是难以忍受的羞辱,气性大的,多半宁可自杀也不进教坊司。
再加上罪臣家眷们曾经都是人上人,享受过自由和尊贵,一朝变成了任人作贱的蝼蚁,两相对比,冰火两重天,心里格外不平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真正的度日如年,他们会特别渴望离开教坊司,特别渴望重新成为良籍平民。
安然一下子就理解了阿辰为什么付出了毁容废身的惨重代价才离开教坊司还对自己感激涕零,只差没有跪舔自己的脚趾头了。
因为如果不是自己向李子实开口,阿辰这辈都要被禁锢在教坊司里,永远也不能离开。
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了,他享受过尊严和自由,越是幼小时的经历,越加难忘,他渴望自由,渴望从良。
安然便问:“既是罪臣家眷,应该是有姓氏的,真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