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神圣的静默。
薛安克已经七天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了,即便是眼神的交流也不曾有。这是一种难得的体会。
一个人自从生下来,便开始与这个世界产生直接交流,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交流越发广泛,直至死亡。之所以说是直接交流,因为还有一种交流是间接的,这是我们不可抗拒的,即使死亡后,人依旧与世间万物发生着交流。或者说是物质之间的交换。但我们偶尔可以选择尽力避免直接交流,给自己制造一种暂时与世界断开联系的机会。这样,你就会发现,你可以逐渐发现另一个自己。一个觉知中的自己,然后让现实中的自己与觉知中的自己相互对话。当然,这不是一种现实意义上的对话,而是一种与自我相处的机会。这种机会是难得的,芸芸众生中极少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人一生中时刻与外界发生着交集,想要与自我相处,就得人为制造一个与世界断开联系的机会。
薛安克就是一个这样一个人。自从30岁以后,他不定期会到开元寺闭关禅修几天。作为一个互联网公司CEO,这样的机会是非常奢侈的。在一个信息高速传播,技术快速迭代的时代,身处在一个风口浪尖的行业里,能抽身数日,关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旁人看来,这是一种极为任性的偷懒。不过熟知薛安克的人都了解他这个习惯。
几个合伙人是知道的,起先他们对薛安克这种偶尔人间蒸发的行为颇有微词,但每次薛安克重新出现在公司里的时候,都会在后续出手一连串的动作,从而给公司带来不小的收获。到后来,每当薛安克人间蒸发的时候,他们自当认为他又藏在哪里去憋大招了。秘书也是知道的,因为每次薛安克消失,都是她帮着定的机票,当然薛安克也不会告诉她具体日程。另外一个知道的人,便是薛安克的妻子,不过,这已经成了往事。年初的时候,在外界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薛安克与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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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响起,到了寺庙里用饭的时间。同时静坐的十几人,陆续走出禅房。巨大的禅房里光线昏暗,四周静寂无声。只有一束阳光透过门缝照射进了禅房里,斜打在薛安克的身上。无数尘埃在那束难得的光线里漫无目的的飞舞着。薛安克感受到了阳光打在皮肤上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但他依旧静坐在蒲团之上,双手扶膝,呼吸微弱。
而此时的薛安克内心中却升起了惊涛骇浪。这次禅修所获得的体验是前所未有的,正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让他体会到了身体千变万化的感受。他似乎能感知到每一颗细胞的运行。若有若无的电流在细胞间流动,一丝酥麻感变得越来越清晰,而这种感受随着电流的起伏而变化着。
薛安克置身微观世界,仿佛看到了每一颗细胞变得巨大,细胞通透可见,而细胞之中,无数的管道在输送着各色液体。感觉逐渐变得清晰,他甚至能感受到细胞中那些管道的潺潺脉动。他沉浸在这种感受中,好奇而欣喜。
然而,电流逐渐变得衰弱,仿佛一盏明灯在逐渐熄灭。细胞内的景象也逐渐模糊,到后来,所有的感受都随着电流的消失而不见。
薛安克努力捕获着那一丝转瞬即逝的清明,而一切都是徒劳,与此同时,双腿盘坐太久而感到痛苦和麻痹。这让他变得焦躁、沮丧。随之,肚子里咕噜作响,饥饿伴随着疼痛让他烦躁不已。正当他准备结束静坐之时,大脑中突然传出一声嗡鸣。
接下来便是无边的黑暗,耳畔似乎有风声掠过,但是皮肤并没有感受到风的痕迹。薛安克想尽快结束静坐,但身体不受他控制。恍然间,他似乎脱离了身体的束缚。而刚才那种痛苦的感觉也随即消失。嗡鸣声变得剧烈,期间夹杂着若有若无人群的喧嚣声,只是他听不清人们说着什么。远处传来一点亮光,摇曳着,忽明忽暗。亮光逐渐清晰,之后,更多的亮光升起。
就这样飘摇在黑暗里,感受不到方向,感受不到身体。仿佛自己也成了这斑驳亮光中的一员,漫无目的的飘荡着。
嗡鸣声此起彼伏,仿佛有人群在诵经,而这中间还夹杂着孩子的嬉闹声,女人的哭泣声。
脑海中飘出一个词——入定!薛安克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想起曾置身黑暗中的体会,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感受。而此时内心却十分平静,没有期盼,没有痛苦,没有欢乐……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诵经声逐渐变得清晰。远处袅袅星光开始缓慢聚集。直到诵经声飘向远处,似有似无,模糊不清,星光终究凝聚成了一个椭圆。且看那椭圆慢慢蠕动着,化作一个婴儿。婴儿脑袋朝下,双手抱头,时不时扭动一下躯体。仿佛置身于母体之中。就在此时,薛安克内心莫名升起一种温暖。那是一种极致的温暖,没有任何理由,仿佛整个世界都向他报以挚爱。这种温暖让他莫名的难过,如同迷路的孩子看到家在前方,母亲的卧室窗户还亮着灯。所有的痛苦、恐惧和委屈都一股脑涌上心头。迫不及待想跳进母亲的怀抱里向她诉说。
薛安克双眼湿润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尖上汇聚成一滴滴泪珠,飘向虚空。泪水在虚空中闪烁着,缓缓飘向发光的婴儿。最后像一滴水落入了池中,融入了婴儿体肤。在彼此交融的刹那,围绕婴儿皮肤的光晕上显出一丝涟漪,转瞬即逝。
婴儿以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哇哇哭泣,呀呀学语,从咯咯的笑声到兴奋的呼喊,已然成长为一个少年。那少年身着僧衣,双手合十,盘腿坐在蒲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