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长乐的头一天,秦岫就和尹盛一干人打了半晌的太极,手头上的事还没个头绪,到了晚间的时候,竟然收到了从陇京送过来的信。
秦岫拆开后先扫了一眼落款——下属魏婉秋亲笔。
开头先是简短地向她报备了一下暗邸一切安好,该执行的任务也都有条不絮,然后再是请罪,因为内司出了个意外,有人不怕死地劫狱,不当心让犯人跑了,玄衣卫去追的时候竟在半路与刑部的人狭路相逢,双方当场就着“逃跑的犯人该让谁带回去”这一问题掐了起来,结果就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顾衠“恰好经过”,自然是向着自己那边,硬是将人带回了刑部大牢去审。
最后不知道是谁火上浇油地用白话添了一句:“顾大人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趁您不在借机欺压我们,就差把‘你们玄衣卫就是多余的有我们刑部就够了’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还说我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让人火大!”
……这宛如告状的语气,潦草如飞的字体,掺杂着憋屈的愤愤不平扑面而来,十有八九是出自魏流枫之手。
玄衣卫到底不是正经的朝廷官署,和刑部撞上,哪怕颇受倚重,也不得不暂时吃了这个哑巴亏。
顾衠居然……入了刑部。
秦岫有些头疼,这厮入朝拜官头一天,就将两个人私底下的关系带到了政事上头,连个犯人都要和她抢。内司失职之罪她回去自会处理,只是刑部仗着人长官不在就横插一脚,岂不知被这么一带,玄衣卫和刑部的关系更该向着水火之势发展了。
秦岫暗自嗤了一声,心想:“小孩子把戏。”
她没怎么往心上放,给魏婉秋回信的同时也顺带给刘仙来写了一封,委婉而不失明确地指出了顾衠“心无大局”问题之所在,并用一种好言相劝的语气,让同在刑部却是顾衠上司的刘大人多多管教一下下官,并表示这次自己宽和不计较,可下次就说不定了。心怀鬼胎地坑完自家表妹,她又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来,放在眼前。这个动作完全是出于心情轻松时下意识做出来的,反应过来后的一时半刻里,秦岫看着面前空白的信纸,感觉自己的脑子也短暂地陷入了空白,蓦地就茫然静顿了。
……她还能写给谁呢?
谢倓吗?
等这次回去……自己去见他,他还肯见吗?
秦岫不知想到了什么,放在桌沿的手越扣越紧,紧地骨节隐隐发白,脸上被灯火映上去的那层暖色也逐渐消融殆尽了,她的表情是沉默的,看起来似乎与方才并没什么变化,心里那点子轻松却让沉重取代了,哪怕身在影影绰绰的灯火通明下,也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黯淡无光。
可是事到如今,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一张信纸一时间牵引出千丝万缕的思绪来,秦岫心乱如麻地呆坐了一会儿,一颗心越缠越疼。
……如果他喜欢的人不是自己就好了。
如果没有当年的一见钟情,也就没有后来不可逆转的交集,他们会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那样各自活着,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秦岫宁愿两个人从来都不认识。
可她又难受,假如谢倓碰上的人不是自己,也压根不认识自己,而是别的女人,那番无比陌生的场景,哪怕明知道是想象出来的假设,也难受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或者最简单的,如果她不姓秦,身上没有挂着谁的血和谁的命,爱起一个人来是不是就能简单一点。
她也可以直接对谢倓说:“你看,你想托付终身的人,全心全意信任和爱恋的人,她其实是一个畏手畏脚的胆小鬼,她很糟糕,糟糕透了,连站在你身边的勇气都没有。”
那么等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的那天,她可以保证自己身边绝对安全的那天,是不是就可以有了。
这一切其实都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是她胆量不足,身边是非又太多,也已经不是那个认定一件事哪怕撞破脑袋也要从死局里拼出一条活路来的人。
那样的勇气,自秦徽死后,她就已经没了。
拼命地推开又拼命地去想,一边觉得他待在自己身边太危险,一边又想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保他平安。
这把双刃剑抵在两个人的心口,迟早有一天,有一个人会先崩溃,要么抽身而去将痛楚尽数抛给另一个,要么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哪怕两败俱伤也绝不形同陌路。
真到了那一天……她倒是希望那个先崩溃的人不是自己。
离开还是继续的选择权就都交到谢倓手上了。
秦岫想到这里,抬起手摸到自己心口处,在那个地方轻轻按了按。
那是临走前谢倓交到自己手上的玉令。
秦岫想起他说的那句:“弄丢的话,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是在暗指让自己平安归来。
冰冷的手心贴在那里,仿佛还能感受到从他手里拿过来时的温度,那一瞬间秦岫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十分胆大包天的荒唐念头,她完全可以丢掉这令人进退维谷的一切,丢掉双亲和妹妹的仇,丢掉自己的家族和生死荣辱,什么都不顾地把他带走,山川也好竹屋也好,随便哪里都好,把他藏起来,藏的严严实实的,谁也不让见,谁要是拦着……她就杀了那个人。
哪怕那个人可能是女皇。
这个疯狂的念头居然真的在短暂的片刻里,爬山虎一样占据了她的整片脑海,把理智都盖在了下层。
如果真的在理智的时候做了这样的决定,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她做得出来么?
还没等秦岫在这不着边际的想法里思考出答案来,一阵敲门声直接将她打回了现实,秦岫将那张一字未写的信纸重新收起来放回原处,道:“请进。”
谢佋推门走进来,目光扫过她跟前的桌案:“还忙么?”
秦岫愣了一下:“不忙,……怎么了吗?”
二人来时并未直接向尹盛说明身份,为免打草惊蛇,只说是朝廷派下来体察的官员,因此秦岫不好直呼他的身份。
谢佋微微一笑,轻声询问道:“你在屋子里待很久了,要出来透透气么?”
这个男人身上好像自带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和力,神色温煦款款,不论和谁交谈语气都十分轻柔,好像常年都带着同一个面具,至于面具下面是什么光景,大概很少有人瞧得见。
秦岫点了点头,没拒绝。
此间有夜市,灯火高燃绵延一街,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秦岫目视人潮,开玩笑似的说道:“您不怕我们两个被挤丢吗?”
谢佋忽然扭头看着她,那一眼里含着的情绪太复杂,他的目光几乎饱含着一种专注的怀念,好像除了眼前这个人,别的什么都看不进去,又好像在透过她去看什么陈年往事,这让他脸上的面具看起来不再那么天/衣无缝,已然有了微微撕开的一角,可是仔细一瞧,又好像除了笑意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会有一点,”他垂着眼睛说,“我其实不大喜欢上街,尤其是这种人来人往的,好人和坏人都混在里面,如果不小心的话,不仅容易走丢,也容易出事。”
秦岫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一丝异样:“那您……”做什么还要来这里?
“十月十三是端容的生辰,”谢佋说,“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带回去的。”
宫里自是什么东西都有,只是太千篇一律了,反而不如民间的东西新鲜,大皇子谢仲幼年早夭,自小便是他们兄弟俩在宫中一同长大。念书习字,还是习武教养,基本上成日都在一块儿,虽生父不同,可两个人性情相投,关系也十分亲近,谢佋身为兄长,对幺弟的一些喜好也算熟记于心。
这情分到底做不了假,这就是他为什么三番五次都下不去手的原因。哪怕是他的亲姑母多番警劝,弟弟很有可能是除去两位皇女之外,对他最大的威胁。
已经有了狼子野心的人,是不该太过于注重感情的。
皇宫里的亲情,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亲如手足。
既然自己下不去手,那就只能借刀杀人。
秦岫看似随意地问了句:“殿下他喜欢什么?”
“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