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六章 君子不器(2 / 2)凤乱天下之公主复仇记首页

“书房等我。”裴修言翻身下马,把马鞭和缰绳扔给仆从,大踏步走进正门。

封峻怔怔看着裴修言的背影,心头不禁一热——照老规矩,大公子会客,无论多大的官,一律在中厅,惟有跟心腹知交密谈,才会去书房。

封峻跟着婢女进了书房,站着等候裴修言的到来。

偌大的书房里四处掌了灯,照得透亮,一排排密密的书橱,似乎比他记忆中更多、更满了些。

“说吧,你要什么?”裴修言走进书房来,他全身的装束一丝不苟,显然跟从前一样注重仪态,不像是深夜回府,倒像是清晨正要出门。

封峻看着他,说道:“我想跟公子借几卷兵书。”

“什么门类的?庙算、地葆、问垒还是行篡?”

封峻呆呆地看着裴修言,这几个词他都没有听懂。

裴修言盯着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会意的神情。他走到书橱间翻找了一阵,随后抽出一卷,没有回头,朝他随手一扔,说道:“接着。”

封峻三两步上前,伸手接住书卷,差点撞倒边几上的插屏。裴修言走到另一个书橱前,又抽出一卷扔给他,紧接着是第三卷,说道:

“先看这几卷。”

封峻接过兵书,迫不及待地展开书卷,他还没看几句,眉头却不由得皱紧了——兵书上的字,他大多认得,可它们密密麻麻连成了串,连断句都不知从哪儿断,意思就更弄不明白了。

封峻心下一沉,这才明白过来,能识字不代表会看书。

习得学问的高墙壁垒,不仅在于书卷高昂的价格,还在于有没有读懂断句的功底,这无形中就划分了贵贱阶层,知识成了少数人才能掌握的特权。像他这般卑微的出身,即便书卷真的落在他手里,也只不过是一堆废纸。

裴修言从书橱间走出来,潇洒地坐在独榻上,从面前的桌案上倒了一杯茶,对他说道:“今夜你宿在东升阁西厢。”

封峻捧着书卷,抬起头怔怔看着他,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裴修言作为裴大将军的继承人、建州未来的主人,他府上大名鼎鼎的“东升阁西厢”,历来都是建州官场的风向标,多少人做梦都想沾一丝东升阁的仙气,借此平步青云。

今夜他宿在此处,明早太阳刚升起来,“封峻”这个名字就会传遍建州官场。从今往后,他会正式作为裴大公子麾下的一员鹰犬,在建州、乃至在整个大宣官场站稳脚跟,成为文官武将竞相巴结的大红人。

真是前程似锦。

可惜,这不是他要走的路。或许,他正是隐隐觉察到这一点,才整整三年没来见他。

可让他自己说,往后的路到底想通向何处,他也没个头绪。

那时他还不知道,数年以后,将有一个姓元的女人找到他,在他面前摆出两个选项,直到那时候,他才会渐渐明白,自己想要反抗的究竟是什么。

封峻打定了主意,慢慢朝裴修言走过去。他捧着手中的三卷兵书,郑重其事地放在裴修言面前的桌案上,说道:“恕难从命。”

裴修言一脸错愕,手里端着茶杯悬在唇边,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封峻接着说道:“公子对我有恩,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只管吩咐。”

裴修言怔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肩头轻颤,一手撑着额头,一手举着茶杯,澄澈青碧的茶水洒出来些,顺着他的手腕淌下,浸湿了一小片衣袖。

裴修言慢慢敛住笑,脸上蓦地罩上一层寒霜,冷冷盯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卑职告退。”封峻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案上的三卷兵书,暗自叹了一口气。今日这一趟,实在倒霉透了,不仅断了他学兵法的妄想,还把大公子给得罪了。

“三日后来取书。”

封峻听裴修言这话,不禁一愕,完全没想到,大公子竟然还是愿意借书给他。可惜,借给他也看不懂,他有些迟疑着对裴修言说道:“公子,我——”

“快滚。”

裴修言冷冷吐出这两个字,拿起一张上好的白绢巾擦干了手,重新斟了杯茶。他转头望向窗外,在缭绕的热气中慢慢饮着,不再看他。

封峻犹疑了一下,不得不起身告辞。

?

三日后,封峻如约来到裴修言的府邸。

大公子不在,一个书吏接待了他,抱给他一个大木箱。

封峻打开一看,箱子里装满了崭新的书卷,每卷封面不仅写了序号,指导他循序渐进的学习,还在内文加了点、角、框等断句符号,跟书铺卖的不一样,看来是特地找人誊抄的。

那书吏告诉他:“公子说,这些书都归你了,若有不懂的,可在每月初九的酉时正以后来找他。”

封峻捏紧了手中的书卷,心口砰砰直跳——原来,他的困窘,他的难堪,公子都明白。

从此以后,封峻戎服的前襟随时鼓鼓囊囊的,一有空就拿出兵书翻看几句。

除非他出征在外,否则每月初九必定拜访裴修言,向他请教看不懂的部分。裴修言也不多话,在书房里泡一壶淡茶慢慢饮着,有问必答,不问不答,问完就让他赶紧滚。

与此相反,裴修言从未主动找过他。也对,大公子在建州呼风唤雨,又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小小偏将军呢。

在裴修言给他的众多兵书里,有一本写着这么一句话:

“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

九年后的一个夏夜,封峻为了一个女人,将这句话用在了建州石泉,手刃裴修言,引来裴泰的十万忿兵。

“忘恩负义的畜生。”

大公子冷冷的斥骂,倨傲的眼神,以及临终前孤愤复杂的神情,还有喷溅到他手上温热粘腻的血,都牢牢地印刻在了他的记忆中,仿佛梦魇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从此以后,他每次一想起裴修言,都会再次感受到,当时那种近乎软弱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