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峻转头一看,军士推着五花大绑的裴修言进了军帐。
裴修言年约三十,肤色白皙,剑眉入鬓,目若朗星,头戴一顶白玉束髻冠,原本系在颌下固定玉冠的缨带,一侧已经扯断,垂落在胸前,月白色的戎服外单穿一件明光铠胸甲,左肩的活舌革带没有系,胸甲歪向右侧。
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情形,在他英气俊逸的脸上,仍然带着与生俱来的清高和倨傲,冷冷注视着封峻。
等军士退了出去,封峻走到裴修言背后,利落地为他解开绳索,在他面前退后一步,单膝跪地,抱拳一礼,说道:
“得罪了,公子。”
裴修言按着被绳索捆过的手腕,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说道:“如今你有出息了,这声‘公子’,我可受不起。”
封峻站起身,凝神看着他,说道:“公子对我的举荐提携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
“还有呢?”裴修言冷笑一声,“你给我当贴身侍卫的那两年,我对你如何?可有半分亏待过你?”
“公子待我很好。”
“你却恩将仇报,帮着元氏害死我庶弟。”
封峻略低下头,沉默不语。
“也罢,我早就看不惯祯明欺男霸女的做派,他落得这个下场,也算自作自受。”裴修言一挑眉,冷锐的目光紧盯着他,“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公子是想让我临阵倒戈?”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出来了,如今元家已是强弩之末。”
“这场战争,胜败犹未可知。”
“顺辽告急,你却带着陷阵营按兵不动,龟缩在广淳,不就是想保存实力吗?”
“我要是去救顺辽,就中了裴大将军围城打援之计。”
“算你有自知之明,就凭你手中的六千人,去了还不是以卵击石。”
“所以我来石泉,与公子一会。”
“你这一出,确实出乎我的意料。”裴修言俊逸的脸上露出几分愤恨,却一闪而逝,又恢复往常孤高的神情,“此前你的弦月阵一战,着实精妙绝伦,像你这样的将才,给元家卖命,实在可惜了。”
“我不是给元家卖命。”封峻摇了摇头。
“女人?”裴修言轻蔑一笑,“我四妹十六岁,美貌出众,你来建州即可完婚。”
“我已经有妻室。”封峻坦然看着他。
“元靖云许给你什么?我都能给。”
“我心意已决,公子不必再说。”
“我要警告你,等顺辽一破,建州军兵临郁阳城下,朝廷必然枭首元靖云。”
封峻盯着他,坚毅果决地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也罢,你既然不肯归顺建州,”裴修言略一思索,“难道是想以我为人质,胁迫我父帅退兵?”
“即便裴大将军退兵,这三十万建州劲旅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裴修言一怔,略一沉思后,问道:“那你究竟想怎么做?”
“在广淳以逸待劳。”
“以逸待劳?”裴修言面露几分犹疑,“建州军在顺辽围城甚紧,怎么可能奔袭数百里去广淳。”
“除非裴大将军有必须来的理由。”
裴修言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说道:“这个理由……就是我?”
“正是如此。”
“你也太小看我父帅了,他可不会为了救我,破坏他的东进大计。”
“公子说错了,”封峻沉重地摇了摇头,“裴大将军的这支军队,不是救兵,而是忿兵。”
“忿兵?”裴修言惊疑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封峻没有答话,皱着眉看他,以裴修言的才学,不可能不懂他的意思。
裴修言眼神凌厉地盯着他,脸上骤然笼上一层寒霜,颤声说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记得公子从前说过,不背恩,不弃义,难成大事。”
裴修言一愕,怔怔看了他半晌,眼中闪过一抹幽光。他冷笑一声,说道:
“你果然有出息了,总有一天,你也会背弃元靖云。你既然已经有了决议,还特地把我叫来,难道就是为了当面羞辱一番?”
“我绝无此意,”封峻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只是想让公子知其然。”
“也罢,”裴修言叹了一口气,脸上又显露出倨傲的神色,“你等着。”
说完,裴修言不再看他,伸手解开垂落在胸前的缨带,把扯断的一端重新系在玉冠上,然后正了正冠,再将两根缨带不松不紧地系在下颌。
公子还是跟从前一样注重仪态。封峻看着此情此景,恍然间,又回到了十九岁的那个下午。
那天,裴修言午睡以后要出门,婢女还在给他梳头戴冠。封峻备好了马具,按惯例到中庭等他。
封峻站在中庭里,刺目的阳光透过疏疏飒飒的枝叶,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身上和地上,晒得他发困。裴修言踏着细碎的阳光,走下台阶,信步来到他面前,说了句“送你的”,递给他一张崭新的黑漆弓……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封峻听到裴修言清冷的声音,霎时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此时,裴修言站在军帐中央,他已经整理好了玉冠和胸甲,正一脸孤高地命令他。
封峻深望着裴修言澄澈的双眸,压抑着心中近乎软弱的刺痛,克制住微微颤抖的手,拔出了腰刀,说道:
“公子,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