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气酷暑逼人,刚过午时,封峻带兵回到朔北军营。
他翻身下马,伸出袖子抹了一把脖颈上的汗,两当甲内的褶绔都湿透了。一个兵士朝他走来,抱拳一礼,说道:
“都尉,太守令你回营后即刻去见他。”
“在哪儿?中军大帐?”
“在法场。”
封峻一怔,多日来赵广避而不见,偏偏这时候主动现身,又选在营中行刑之地,有这么巧吗?
他无暇细想,顶着毒辣的日头快步走到法场,一座装饰精美的幄帐搭在场中空地上,显然就是赵广的行止所在。他正要走进帐中,却听首席的中年男子高声喝道:
“站住!”
封峻止住了脚步,站在幄帐门外。在幄帐遮挡的凉爽阴影中,坐在正中的显然就是赵广,左右两侧是他的主簿、主记室吏和书佐,他们躲着阴、纳着凉,却让他站在烈日下暴晒,这便是下马威了。
封峻忍着灼人的酷热,朝帐中抱拳一礼,说道:“末将封峻参见太守。”
“你上午清剿流寇,战果如何?”赵广慢悠悠摇着羽扇,一脸轻蔑地看着他。
“不是流寇,是流民。他们的头目栾辉听闻朝廷招抚,有意归顺朔州军府——”
“混账东西!”赵广眼睛一瞪,将羽扇“啪”地拍在桌案上,“本府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上午出兵剿杀了多少人?”
“没有剿杀。”
“俘虏了多少人?”
“没有俘虏。”
赵广冷哼一声,又拿起羽扇慢悠悠地扇着,说道:“你这算什么?作战不力、怯战畏敌,自当军法处置,来人!”
封峻眉头一皱,急声说道:“且慢,流民自愿归降朔北军府,还望太守三思。”
“你懂什么?你从前跟他们打过交道吗?”
“没有。”
“当然没有。”赵广不阴不阳地一笑,“建州兵强马壮,流寇不敢去建州,只敢来朔州撒野。”
“无论建州朔州,朝廷早有招抚流民的政令。”封峻顶着烈日,头上的汗慢慢淌过左额那条伤疤,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痒。
“政令是好的,可这帮流寇狡猾反复,不能招抚,只能清剿。”
“末将与他们头目谈过,的确诚心归降。”
“既然诚心,怎么不跟着你回来,亲自跟本府面谈?”
“来了还能活着出去吗?”封峻眉头紧皱盯着赵广,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口干舌燥。
“狡辩!”赵广冷哼一声,“你违抗军令、作战不力是事实,来人!拖下去杖脊二十。”
封峻一惊,知道这场祸事躲不过了,赵广摆明了要拿他开刀。两个军士快步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压着他的肩膀。
“放手!”封峻瞪着那两个军士,一把甩开他们的手,“我自己来。”
封峻盯着赵广,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松开腰间的活舌革带扔在地上,又解开两当甲肩上的系束皮带,褪下甲身后丢在脚边,最后脱掉湿透的褶服,露出汗涔涔的上半身。
封峻径直走到幄帐不远处的刑台,俯身趴在木条板上。他转过头,盯着那座华美奢侈的幄帐,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听见军棍呼啸着重重落在他的背上。
?
八月二十七日黄昏,封峻骑着马赶了两天路,回到郁阳的公主府。
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回府,他循着一个月前的记忆,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绕过中庭,来到他住的东厢房。
封峻对于房中陈设的精美器物和装饰,连看都没看,径直走到装满水的木盆前,脱掉满是尘土和汗垢的褶绔,用细绵帕擦洗了汗臭的身体,当他擦到背上黑紫肿胀的棍伤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擦干身体后,他换上一套干净的鸦青色褶绔,离开东厢房,朝元靖云住的上房走去。
封峻来到上房的正厅门口,看到元靖云坐在独榻上,倚着凭几,端着一个釉色细致的小杯饮了一口,房中飘散着不知名的熏香与茶香,萦绕在他的鼻中。
“公主——”封峻走进厅中,端坐在她对面的榻上。
“叫我靖云就好。”她放下茶杯看着他,神情仍是淡淡的,“承光去朔北找你做什么?”
“比试弓术。”封峻想起对承光的允诺,仔细斟酌着回答。
“怎么?他输了?”元靖云端着茶杯的手一停,眼中闪过一分惊诧。
“嗯。”
“原来如此,难怪他对你赞不绝口。”元靖云微微一笑,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赵广说你剿寇不力、怯战畏敌,向朝廷参了你一本。”
“不是寇,是流民。”封峻暗自惊异她消息灵通,这才想到她如今是尚书左丞,上行下递的奏本都要从尚书台过一遍。
“他找你的麻烦,不仅仅因为裴庆。”
“跟招抚流民的政令有关?”封峻在与赵广交涉时,隐约觉察到了这一点。
“军府接纳流民以后,要给予流民空置的田地耕种,收成的一半归流民,一半归军府。”
“这是好事。”封峻眉头一皱。
“于公如此,于私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