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为一介草民,安身立命之地自然没得挑选,只能任由上天安排,劳苦一世,若是财力充沛的贵胄们则更沉迷于烟雨画桥的江南美景,对朔风凛凛的北方苦寒之地厌恶至极,关右十六郡,地处江东,西至凌霄关隘,东达东海,地跨顺义国和直隶两地,气候温舒,四季如春,是块难得的宝地,此处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民商通达,乃是大晋的财税的源头,自古琅嬛富地,皆是人才辈出,关右宜人的气候造就了温婉而精明的性情,纵观天下富商巨贾,十有八九皆出于关右,每年的金科进士不少是十六郡书生,其文笔华彩镌丽为同期考生质量最高,六部文官中,有近一半的关右人士,就连当朝太尉蔡茂也是生于该地,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人骚客们对此地更是趋之若鹜,每到北方天寒地冻的季节,漳凌城内不少高门富家便会举家迁往关右住上一段时日,待来年立春再回到帝都,自大晋开国以来,中原各地征伐不息,百业凋敝,唯独关右偏安一隅,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富足日子,这令中原百姓不禁羡慕那里安逸生活,自高平太皇元年,关右的人口开始逐渐激增,到了永光年间,燕国党徒把持朝政,大批人口开始迁离中原,跨过凌霄关隘,将关右视为维持生计的最后避难所,用脚投票,来疏解心中对外戚党徒的愤恨。历经十余年,
十六个郡几乎无一人迁出。然而人潮茫茫,总有会有过江鲤鱼,溯流而上,远离南方飘然若仙,骨软筋酥的日子,千里迢迢北上漳凌。
廖焕卿手中的请愿折握了一路,自车马跨过凌霄关,这封折子就一直在他手中握着,甚至被他弄得有些皱巴,廖焕卿知道自己把持不住,难免会拿出这折子再看上几眼,可这毕竟是要郑重递交给当朝圣上,不可怠慢,便将折子用规规整整的放入檀木盒子里,交由官家保管,闷在车厢里无所事事的他拉开帘席,辽阔的地平线上,他已能远远望到乾安宫奉阳楼的尖顶,而正是手中的这份奏折,将他从关右送到遥远的漳凌,历时两个月的路程。
奏折上所陈列的是东南商会递交给当朝惠帝的一份情愿折子,中原的衰败殃及关右,后党一族如豺狼虎豹,直隶的百姓横遭盘削,加之历年农田歉收,本就入不敷出的农民还要忍受更加严苛的赋税,不少人被朝廷酷吏搞得家散人亡,中原大地疮痍满目,然而皇后沈萱却全然不顾百姓生计,纵情于钟鸣鼎食,酒池肉林之中,翠华西阁夜夜华灯溢彩,歌舞升平,开销浩繁,一些官吏投其所好,极尽奉迎谄媚之功,不惜搜掠民财来满足皇后挥霍无度的生活,户部账面每年都赤字不断,为了填补皇宫这个大窟窿,朝廷不得不将手伸向关右的膏腴之地,这自然引起关右士绅们的反弹。情愿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飞入漳凌,却通通被压在太尉府的案牍上,不能上达天听。无奈之中,关右最大的商界组织东南商会只得推举其总舵主廖焕卿亲自代表商界士绅前往漳凌,代表十六郡百姓恳请朝廷减免赋税。
从看到尖顶到城门楼下,廖焕卿的马队足足行进了三个时辰,到了城门楼,已是晌午,南门下,一名体态肥胖的年轻人从往来的人群中挤过,这年轻人肤色白皙,一看便是平日不务农事的官宦人家,身穿质细的长衫,虽说穿戴算得上讲究,但离近了看长衫的衣角出打了不少补丁,能估摸出这家虽说拿着朝廷俸禄,但绝对算不上宽裕,甚至还有些拮据,只是尽力在维持着体面。
“廖兄,廖兄”胖男子老远见到廖焕卿,兴奋的抬手招呼着,气喘吁吁的朝他们跑来,廖焕卿跳下车,以同样的手势朝他招呼着。
“廖兄,多日不见,你们可算来了,我等了一个上午”男子气喘吁吁的跑到他面前,两手双手抱拳施礼,虽说同廖已是老熟人,相互间说话十分随便,但同为读书人,相见总要恪守写礼节。
“王兄,有劳你了,近日相见又胖了不少,看来王兄的日子过的还算滋润”廖用拳头向他肩头轻轻一锤。
“哪里话,哪里话”胖子略显羞涩的说到,
“多日不见,令尊大人可还好”
“还好,还好,还是老样子”提到家父,胖子的神情不免有些拘谨,似是心头有什么事压着。廖见了,便不再提及这一茬。
“我这次来给兄弟你和令尊带来些薄礼,兄台可千万不要像上次一样跟我见外!”廖指向身后马背上大包小裹的几个行囊。
“廖兄,你这是何必,大老远过来......”
“哎,兄弟,打住,明知道我大老远过来,你总不能让我再背回去吧,就当是我孝敬令尊大人的还不行吗”廖焕卿神情故作凝重地说到,胖男子不好意思的挠头。
“行,那我就依了你”两人莞尔一笑。
“王兄,我初到漳凌,你不如先带着我逛一逛,我也好看看见识见识帝都的人情风貌”
“廖兄,这么远的路,你不如先去我家休整休整”胖男子从他的手中,接过马缰。
“不了,待我看完帝都的风貌,该日再去拜访令尊大人,王兄,请吧”
一行马队浩浩汤汤的进入漳凌,胖男子名叫王禄之,供职于工部,官至司务,七品小京城官,帝都中,官宦云集,工部本就备受冷落,在朝堂上没什么分量,身为七品自然是受尽挤压的角色,虽然挂职为司务,手下却无人可用,所有跑腿打杂,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全都落在他的头上,王禄之性情温顺,不予人争,平日里交际较少,朝堂上的那些个兄弟也都是官位卑微的小角色,便落了个人善被人欺的下场。看着同期当差的幕僚们一个个走上高位,混的如鱼得水,王禄之年近而立,却还是在给人打杂,同商会舵主廖焕之的交际仅是阴差阳错,一日工部下敕书派人前去关右修缮道桥,事是工部干的,修缮的钱却要当地的士绅来拿,廖出面同工部交涉,见一群趾高气昂的官老爷中间唯有王这个打下手的人显得憨厚质朴,易于交谈,话虽不多,但在道桥设计方面却是有一手,和其他那些就知道吃拿卡要的官役完全不是一路人。廖同他三言两语,便成了挚交,一年多的时间里,二人多有书信往来。王禄之这个人不起眼,没家境,没背景,就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愿正眼看他,廖焕卿所提及的家父,便是二十多年前,凉王魏允夜闯国子寺时,被凉王刀架在脖子上的那个主薄----王仁恭。
漳凌的街景不免让人有些失望,远在文武二帝时期,漳凌一直是大晋国的金脉,京畿一带的财税收入力压各藩国及关右,然而自外戚专权以来,朝廷高层视万民为刍狗,穷奢极欲,于城内大起甲第,栋宇如云,赏赐给外戚权贵和趋炎附势的宠臣们,城内虽千门万户,但布局如同被无数私家宅院所切割,宅院外是稀稀拉拉的没落街市,宅院内则是珠牖琼户的独立王国。表面上看满城建筑恢宏绮丽,好似一派盛世繁华,如果细致观察,街上百姓各个面露菜色,日子过得窘困难捱。商铺零散稀疏,门可罗雀,繁华程度甚至不及关右诸城四分,即便是这般萧条,各家商户依旧要忍受来自朝廷各方的盘削。
进城后,廖焕卿碍于自己身份敏感,不便为路人所见,便决定改乘轿游逛街里,同行的马队跟在后面,廖平生第一次来到帝都,对眼前的新鲜场景不免好奇,弹出半个脑袋于轿外,细细观察着街上的行人,建筑,商铺。王禄之却对这一切司空见惯,慵懒的坐着,不去看街景,轿子行过广聚轩,王却忽然拉起幕帘向着楼上张望,这一反常举动恰好被廖看到。
“王兄,此处是何地?”
“哦,这个,就是家酒楼,没什么稀奇。”王的言语间显得有些急促,看上去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廖焕卿便没再多问。
轿子继续向前徐行了一段,突然一个骤停,轿子中的两个人身体猛的前倾,王禄之体胖,惯性较大,差一点从座位上跌落下来。
廖焕卿以为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刚要掀起幕帘看个究竟,却被王拦住
“廖兄莫慌,我知道怎么回事,待我出去看看”
廖游移不绝,但看到王一脸的笃定,相比拦轿子这等是他也是遇到过,应付得来,便朝他点了点头,安坐于轿内,将半个头探出窗口一探究竟。
只见前方站着六七个兵丁,仪态不端,军容不整,形貌如同市井泼皮一般,腰间的剑鞘松松垮垮的吊着,几个人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打量着眼前的轿子,和后面庞大的马队,就这身打扮,廖推测这几个兵丁多半是皇后男宠萧若弼手下巡防营的人。
“各位兵爷,执勤辛苦了,我们家有贵客远道而来,劳驾各位兵爷行个方便,规矩我们都懂”王禄之说着,将兜里的一些个碎银掏出,递到当兵的手中。
廖见此刻的王禄之像是完全变了一种性格,刚刚和他见面时候的开朗豁达不再,在这几个小小的兵痞面前反倒变得卑躬屈膝,低眉顺目。
当兵的接碎银的手五指张开,故意让银子从他手指尖滑落到地上,抬起头,一副顽劣乖张的表情。
“兵爷,您这是?”王禄之心想自己并未少给,不知是哪里得罪到了他,对方的两眼始终瞪着自己看,弄的王有些不知所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