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焉跳下马,伸手。
“这这这。”悯溪怎么也想不到会来这里,“我的身子真的没有问题。”
顷焉晃晃手。
悯溪无奈。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啊。”
顷焉带着悯溪生生在人群中开了一条道,还小心护着悯溪,避免她和旁人的接触。
“木星染!”
木桌前坐着一男子,白衣、瘦削,抬头,温润一笑。
“排队。”
木星染骨相极好,可惜已经瘦得没几两肉,倒不显得牙尖嘴利,是个瘦弱版的谦谦君子。
他身后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锦尧睡醒啦?来,叔叔抱抱。”
顷焉绕到木星染背后去。
这时悯溪才注意到木星染还背着个孩子。
“喏喏,锦尧不哭,喏喏。”顷焉颠着个白胖小子到悯溪跟前,小孩子冲悯溪伸手。
“你看,他喜欢你呢!”
悯溪生在皇家,自然不缺一拨又一拨的兄弟姐妹,不过她从不去其他娘娘那里走动,宴席时也是坐在父皇身边,并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
悯溪伸出一根手指,立刻被孩子紧紧抓住。
悯溪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了。
“喜欢就一边排队一边抱。”木星染依旧柔柔的笑,“你们挡着后边的人了。”
闻着一屋子草药香,还要小心避开和拿完药的人的肢体接触,悯溪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要紧事。
“小焉子,你快看看,我脸色好不好?”悯溪抓着顷焉,“或者摸摸我额头,烫不烫?”
“怎么了,怎么了?我就不该听你的,要让你在床上再躺上几天,我……”
顷焉不仅着急,嘴上还叨叨个没完。
“不是!是……”悯溪凑到顷焉耳边,“珊瑚汁啊!我没喝珊瑚汁!”
昨日大梦初醒,亲事已定,又见了这么多人,悯溪早就忘了这茬,这是,没有珊瑚汁,以后她要怎么撑过去?
“你说那个啊!以后你都不用喝了!”顷焉大手一挥。
悯溪瞪圆了眼,要不是顾忌锦尧在,早就上手打了。
顷焉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抱着锦尧滑步一躲,逗得锦尧咯咯直笑。
“其实你早就不用喝了。我可是跟你换过血,还给你灌了几天我的血,左不过一点陈疾,早好了。”顷焉上下颠着锦尧,“但是我之前担心不能根除,才没有告诉你,在南辽皇宫时,每次珊瑚汁的剂量都少一点,你一点大碍都没有。”
在大漠饮用的那几碗有异香的珊瑚汁……
“姐……姐……”
锦尧人在顷焉怀里,却一直努力向悯溪张开双臂。
悯溪:“我,我怕摔着他。”
悯溪到底抗不过这样一个小团子连含泪加嘟嘴的样子,走上前拉着两只奶香小手,摆着各种姿势。
“这是什么?小蝴蝶!飞咯!哇!”
锦尧咯咯笑,都快喘不过气来。
悯溪给他顺气:“这医馆这么忙,怎么不见木夫人来帮忙啊?”
“那小子,哪有什么夫人。”
悯溪歪头。
顷焉清清嗓子,摆足了架子:“说来话长啊!那要从锦尧他亲娘的身世说起……”
木星染不知何时站在顷焉身后,噙了笑。悯溪挤眉弄眼,顷焉只当是她在表示对自己故事的期待,正准备大讲特讲,一只手搭在肩上。
“那就别讲了。”
似乎要被说的是旁人的故事。
“小姐远道而来,木某自然要为小姐接风洗尘,里面请。”
气氛一片祥和。
此时,锦尧突然哭起来,顷焉的衣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
等顷焉反应过来,悯溪已经腾开了几尺远。
“那就麻烦顷焉更衣的同时,给锦尧也更个衣吧。”木星染依旧人畜无害。
“你!”顷焉眼睛瞪得要和悯溪一般大了。
“木某要为小姐备宴,不能饿着小姐。”
顷焉气泄了一半。
悯溪自己待着也无趣,更不可能随了顷焉,一边暗道小孩子不能碰,一边跟在木星染屁股后头。
“小姐转着不累?”
“咳咳!你打断我听故事,那自然要补我一个!”悯溪眼珠一转,“那……你和小焉子怎么认识的?”
两人看起来真的不是一个圈子,能把酒言欢的人。
若是参照悯溪对顷焉的理解,顷焉的朋友应该都是端睿那般的人。
“治病。”
顷焉莫不是在皇宫里也敢随着性子乱用神力?
木星染拿起个苦瓜仔细端详:“是鞭伤。”
顷焉在三国人眼中,说着是义子地位,虽无王族血脉,却可居住深宫,但不过是被软禁在那个小宫殿中的孩子,身边有杂役伺候,但伺候的人经常更换,免除相熟的机会。
不出使大漠的日子里,顷焉每天就坐在宫殿中,等着一个人的来访。南辽王。
遇到棘手的国事,南辽王就会来找他,把朝中人事编成故事讲予他听,询问解决之道。若是解决得当,就一切顺遂,甚至还会有一两次出宫的机会,若是不成,撤杂役,丢他一人挨冻挨饿,并按后果处以鞭刑。
“那时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实施鞭刑的也是个孩子。”木星染慢条斯理剖开苦瓜,“那次他旧伤未愈,我正为他上药,实行者又来了,他让我躲一躲。”
木星染身在暗处,根本瞧不见那孩子的脸,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但是熟悉的气息,像一只滑腻的手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背。
悯溪笑容尽失。
木星染去籽的动作又快又狠,却依旧神色不变:“虽痛,但还能忍耐。毕竟柒人谷的人,哪个不是疼过来的。”
柒人谷的人。
面前男子白衣胜雪,纤弱的如同要融进阴影。
“丢丢!你看他干什么呀!”
顷焉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口。
悯溪扫了眼顷焉新换的衣服,又往木星染那里挪了挪。
“没有味道!你闻!香香!”
悯溪挪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木星染,微一抬头,看见他冲自己摇摇头。
“好了,我知道了!”悯溪昂着头从阴影中走出,一缕光洒在她的脸上,和很多年前的画面一模一样,“原来,这里就是柒人谷啊。”
不一样的,是那个神一样的少女眼神一动,看见了自己。
她的眼里,终于有了自己。有名有姓,也有倾城之貌。顷焉愣愣的站着。
悯溪给了他一巴掌,撇嘴:“那你不带我逛逛柒人谷,星染带我逛。”
悯溪闭上眼:“星染,柒人谷里有什么呀?”
“无物。贫瘠之地,本应寸草不生。”
“所生草木,所跑兽类,皆有灵性,与人类互相依赖,鲜少离开。”
“那……”悯溪转个圈,面朝顷焉,冲他伸出手,“谷主所居之地,又有何物?”
“运竹而制,清净雅致,四散而开,聚族而居。谷主及直系子女居中,气势恢宏,正殿边有一池塘……”
悯溪:“池塘里,沙石不计,有锦鲤一只,荷叶一片,夏日便浅,遇冷则冻,所以在池塘边,夏天更热,冬天更冷,是个处罚的好地方。”
木星染:“你……”
他脸上第一次挂不住笑容,看向顷焉。
顷焉耸耸肩,摸摸悯溪的头:“你还记得。”
画本。
那年的画本之一。
连绵的荒芜土地,青翠欲滴的房屋,悯溪闭上眼就是那快要褪色的画笔,如同亲身经历。
还有那画风,一本一本,从稚幼到成熟。那个满身伤痕的小孩子,那个被剥夺了自由的小孩子,一笔笔画下的家乡。
木星染叹了口气,把苦瓜剁得咔咔响。
悯溪随顷焉出厨房,站在锦尧另一边。
悯溪:“他怎么了?”
“估计是生气吧。”顷焉心情倒是不错,“柒人谷外人不得入内,其间奥秘不得外传。”
“这是我去不了柒人谷的原因吗?”
“怎么了?你是内人!”顷焉刮刮悯溪鼻尖,“谁说你去不得?总有一日,我会带你回去的。”
带你,回家。
堂堂正正,带命定之人,看看自己生长过的地方,调戏过的小婢女,罚跪过的池塘,那每一寸土地。
吃饭时,悯溪才知道顷焉带她来的真实目的。
按柒人谷习惯,男女婚嫁前,不得见面,寓意代替婚后的别离,用短暂分开换取永恒婚姻。
本来悯溪应该住在父母家,可丹卿等人还是住在顷焉府上,所以……
“我们是女女结合,并非男女!”悯溪攀着顷焉胳膊撒娇。
木星染镇定自若,如同面前的菜长得跟朵花似的。
“我可是要大修府邸,给丢丢一个惊喜!”
“惊你来给,喜,我来定。”悯溪把头埋在顷焉臂弯间,“我要小祠堂,婚后咱们再去塔寺请一尊柒晓来。”
日日祝祷,统月你,来生一定要平安喜乐。
“嗯?没想到你还信这个?”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悯溪蹭蹭他,“祈求你赚大钱,保我荣华富贵,一生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