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多年前的江湖大会，尹鹤归走在醉翁山的长松林里。

秋景萧森，他踏上了木桥，望着远处清冽的溪水，倚栏休息着。

突然间，他感觉到有人正凝眸看着他，他的手搭在了长锏上，只当是前来挑衅的敌人，却不曾想看见了一位极漂亮的姑娘——她站在红枫叶中，迎着暖洋洋的光芒，对他粲然一笑。

她就像是早春新杏，明媚娇娜，恍若灿阳之下晶莹的泡沫，泛着虹光，直接照进了他的心中。

那抹笑容，是他黑暗的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张笑脸。她太过美丽，让他沉醉其中，实在无法抗拒。

他认出她是誉峰山庄的大小姐，也知道她一向是个单纯的女孩。

此次的江湖大会，她只是来玩闹的，而他却是为了来打响嗜血残忍的名声。

当年的他虽然年纪不大，人却已经如同地狱之鬼一般阴森绝望，通身的狠戾之气可压迫人心。

他怕她会害怕，所以他只敢远远的望着她，不敢亲近，不敢触碰，生怕他的戾气会将她吓跑。

那是他生来第一次觉得害怕，也是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多看看她那美如虹光的笑容，哪怕再多个眨眼间，他也觉得很满足。

于是，他只遥遥的看着她，舍不得动，舍不得走。可惜，她很快就被人叫走了。当她转身而去的那一瞬，他便觉得光芒尽退，他又陷入到了往常生命中的黑暗里。

但是他知道，她就在这醉翁山里。

所以那段时间，他忍不住偷偷跟在她的身后，他自以为她一个小丫头不会发现他，却不知道她的武功极好，便是他隐了踪影，她也能察觉到他。

蓦地一日，她聪明的走去了假山林，在丛丛假山之中他迷失了方向。就在他怔在原地时，她突然从一处假山后跳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她又对他笑了起来，笑得双目弯成两道月牙，莹莹阳光在月牙中摇晃着，晃得他紧张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她问：“你这两日为何一直跟着我？”

他没有回答她，选择沉默不语。她便继续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跟着谁来的？”

他还是不说话。

他不敢说出实话，也不敢骗她。

一向狠厉的他变得胆怯起来。

他不敢太过靠近她，所以维持着一贯的冷漠，一言不发。

但她不像旁人一般厌弃他的冷漠，反而笑道：“我猜，你是喜欢我，想与我结识，可对？”

他的心思被她揭穿，不免有些惊讶，他不懂为何她能知道他的想法，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说。还不等他想明白，就听她拍手道：“你挑眉尖了，我猜中了。既然如此，那我愿意与你结识，我是苏陌鹂，是誉峰山庄的，你呢？”

他？

……他是尹鹤归，是寒山墓的墓主，虽然年纪不大，但手里已经染了无数条人命，单单在江湖大会这段时间他便做了不少恶事，有更多的人骂他恶毒残忍，江湖上的人皆厌弃他。

如此身份，他自知不堪，根本不敢说出口，因此仍旧沉默着不说话。

好在她不曾恼怒，自语道：“我弟弟今年不来参加江湖大会，我这几日很无趣，你愿意与我一起玩闹几日吗？”

那天的阳光实在太好，她也实在太美，那一场温暖实在是他一生中不可多求的奇遇，所以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人欲如此，他忍不住是想靠近这份温暖，哪怕只是远远的感受到一丝余温，此生，便已无他求。

接下来的数日，他一直都不愿开口说话，她却一直愿意陪在他身边，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恍若点点春雨，滋润温柔地浇灌在他寒凉的心中，让他忘乎所以。

江湖大会足有半月，整整十五日的时间，他只说了两句话。

那一日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杏花娇]/[嫩，扛不住春雨，只能随着风雨纷纷而落。他们躲在檐下看着醉翁山的杏花雨，她望着美丽的杏花，他望着她漂亮的侧颜。

他看着她耳]/[垂上晶莹的杏花耳坠轻轻晃在脖颈间，他眨了眨眼睛，又贪婪的吸一口春雨中杏花泥土的芬芳，感受着这一段纤尘不染的时光。

他觉得，他自己能听到时间磨过日冕的声音。因为他实在是太珍惜那一刻了，所以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时间的离去，将要带走这一段温暖。

明日江湖大会就要结束了，他必须要离开了……

“你有心事。”

他突然听到她笃定的说了这样一句话，不免一愣。继而，他看见她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眸中尽是安慰之意，柔声道：“我有个好办法，可助你解开烦恼。”说着，她便一把握住他的手，拽着他冲入杏花雨中，寻到了一株杏树。

她在雨中抬眸望向杏花树的树梢，朗声道：“若是你有心事，你便把心愿写到杏花上，然后捧着花瓣埋入杏花树下。杏花与行字同音，若明年这株杏花树开花了，那就是杏花仙子答应你的愿望了。”

听了这番话后，他很想知道明媚如杏花的她，难道也有什么心愿是需要求杏花仙子的吗？是衣衫胭脂？花簪玉佩？她有何愁怨，又有何喜欢，他很想知道。

于是，他问道：“你求过何事？”

话音未落，他便见到她惊喜的看向了他，粲然一笑，欢喜道：“你终于愿意说话了，我都快要将你当做哑巴了！”

他下意识的抿了一下嘴唇，有些紧张，心都跳得快了。然后，他听她叹息道：“仙子答应把病重的弟弟还给我了。”

这句话就像是撞在了他的心尖上似的，他觉得有点疼，疼得筋脉有些搅动。

“明天江湖大会就要结束了，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你是谁吗？”

他还没有弄清心里为何有些疼痛，就听到她很遗憾的问了一句，她继续道：“我很喜欢你的，若你不愿意说你是谁……那你告诉我，五年后的江湖大会你还来吗？”

他没有回答她五年后是否会来，也没有说他是谁，他只是问：“你为何会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呀！”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尖高高的挑起，双目张得很圆，浅棕色的瞳孔映着绵绵的杏花雨，眉眼间是理所应当的意思。

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他自己、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和漆黑无光的眼眸。

于是，他笑了。

先是垂眸一笑，而后又抬手挡住了嘴唇，侧了下脸，渐渐地，便是收不住的笑声。

他从来没有听人夸过他，因为从来没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他是宫中妃子所生的孪生子，因着皇宫里将孪生子视作灾祸，十分不祥，所以那位妃子便为了恩宠，秘密送走了一个孩子。

一个是太子，高高在上，一个是墓主，满手鲜血。

那位处心积虑、想要狸猫换太子的齐太傅将他藏在了寒山上。

那些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位妃子所生，若不是照顾他的奶娘说漏了嘴，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那奶娘死了，在他四岁的时候。

因为她多嘴告诉了他这件事，齐太傅就在他的眼前，拿着剑，直接从奶娘的眼睛里刺了进去，直接穿透了颅骨。

奶娘流了很多血，染红了寒山上的流泉潭，而她的痛苦的尖叫声刺入了他的心里，直到如今，他也没能将那个声音从心中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