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不会在不清楚事态的情况下贸然来给人充当和事佬,让当事人牵怒到她,引火烧身。但也不算太傻,她听完田暮雨老妈刚刚那番话就立刻想到,人家这是话里有话,一箭双雕,一方面鄙夷了纪鸿升和他父母作为田暮雨婆家,其所做所为不单是跟别家人差了十万八千里,即便跟纪家本族的人比也根本上不了台面;另一方面,田暮雨老妈从田暮雨那里把她家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么她女儿女婿的隐忧这母女俩也一定知晓,毕竟田暮雨曾是纪家的儿媳,纪家内部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少,所以田暮雨的妈只把话说了一半,后面一半没讲是在警告她:你家的问题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晓得,之所以不全说出来是给你留了面子,请你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不要插手我们的家事,不然撕破脸皮谁都不好看。
田暮雨老妈又把话锋转回到纪鸿升的妈身上,“亲家,其实你让儿子自力更生的想法我特别能理解,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心思,谁不想让自己女儿嫁个好人家呢?就说你抱养的那个小女孩儿,你对她比对你亲儿子亲孙子还好,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难道你不想她将来找个好男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也少给你添负担吗?”。纪鸿升的妈听到此处再也坐不住了,忙道:“亲家母,你这就误会我了,我对我孙子可比对他姑姑好太多了”。“是吗?”,老妈撇嘴,不以为然地笑道,“好不好的,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我们单位有两个同事,家里也有抱养的女孩儿,一个是三天两头给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偷偷塞钱,在那丫头成年结婚后基本和她断了来往;一个是压根儿就把抱养的女孩儿当保姆使唤,让她在家里干活,给哥嫂带孩子。我女儿嫁进你家之前,你就抱养了那个小丫头,这是即成事实,我再不乐意也没办法,但是像你们夫妻这样把非亲生当亲生的养,甚至比对亲生的还娇惯,反而把亲生的扔到一边的确实少有,总之我是从来没见过……米饭如今大了,聪明得很,谁对他怎么样他心里有数,远近亲疏总分得清。你在他身上花了几个钱,在那丫头身上花了多少钱,他一一记着,回来都告诉我了。再说大家都不傻,明眼人都瞧着,你儿子也瞧着呢,不然他怎么会向你们老两口提出准备卖两套老宅子,再用这笔款买新房的要求呢,好在你们答应得爽快,才解了我对你们前脚跟儿子说没钱,后脚却有钱花十几万买坟地的疑问,这说明你们还是明白人,还是心疼儿子的。话说得实际点,指望亲生儿子养老送终总比指望那非亲非故的外来户靠谱多了,等你们七八十岁离不开人照顾的时候,人家小姑娘才二十多岁,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有耐心和能力照顾你们呀,你说是吧”。
纪鸿升的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前任亲家母的口才如此了得,能滔滔不绝独自演说上近一小时,让旁人插不进一句话。她攒了一肚子的辩词要讲,却像是硬生生被人堵上了嘴巴,空有满腔满腹的不忿,就是无处发泄,直接导致这种情绪凝结成一股气流在她身体里忽上忽下,四处游走,四处碰壁,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绞得心肝脾肺连带骨肉皮肤哪哪都不相宜,哪哪都疼。
“我这个人嘛,最大的缺点就是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儿,有话非要说出来才舒服。刚才那些话的确不好听,对不对的,亲家你别往心里去,也算是咱们两家结亲这么多年头一次坐下来推心置腹聊聊天”,言至此处,老妈已经把“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功夫运用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令在座所有人都不禁暗暗咂舌:这哪里是聊天,分明是打人打脸,揭人揭短的独角戏嘛。
五婶婶想:碰上这样强势不饶人的亲家,放上几对哥嫂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对手,可见侄子平日里过得并不轻松,就此搬离,现在看来是否全然有害无益真不好说,凡事还要看两面,自己冒然来劝和确实不妥,违背两个小辈的意愿落埋怨不说,还被人家妈妈连带着一通数落,好没意思也好没面子,可见这好人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少不了,自己是枉做小人了。
纪鸿升的妈见亲家母讲话终于暂告一段落,在心里长舒了口气,反正自己家那点事儿已经被她抖落得一干二净,再跟人翻脸生气也于事无补,只会适得其反,让问题变得更严重。田暮雨的妈说了一大堆,其实全是大家都晓得,只不过一直没摆在桌面上讲的事情,看似她母女俩苦大仇深,细想实则两家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理,家务事本就琐碎繁冗,谁欠了谁的,谁又不欠谁的,十年下来,谁分得清楚呢?自己是来替儿子说情的,豁出这张老脸去也没什么,只是白日里见纪鸿升拒绝亲家母的要求,不同意重新搬回田暮雨这里住,并推说如果马上回来,担心田暮雨不会和颜悦色地对待他,彼时还怪儿子倔强不懂事,丈母娘送到面前的台阶都不趁势下一下。本打算既然儿子的工作做不通,那就来做田暮雨的工作,让田暮雨去把他请回来,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如意算盘很有可能落空,这对母女的表现一贯的高傲刻薄,即便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却越看越不像在配合演戏,倒像真的在唱对台戏,无论亲家母如何控诉自己一家以往的种种,田暮雨自始至终不声不响,不哭不闹,态度冷漠疏离,没有透露出一点儿想要极力挽回的意思,自己和纪鸿升的关系因着收养女儿的问题又一直有裂痕,这么多年母子间的交流几乎为零,处在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难道要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田暮雨的妈身上?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该对田暮雨说的话总还是要说的,至于她能不能听进心里去,尽人事听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