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死在永宁年初。
那年,先帝殡天,她的丈夫与四王里应外合,攻陷京师。新帝登基,太子弃城,不明踪迹。
宫里来人宣旨,她领着一众仆妇迎旨,只听内监宣读道:原四品指挥佥事程颐,晋封忠义侯兼锦衣卫都指挥使,掌神机营。她不知其中缘由,却是十分替丈夫欢喜,只可惜随之而来一杯毒酒摆在她面前。她笑容凝结,愕然怔忡。
内监解释:“公主殿下青眼于忠义侯,如今改朝换代,正是侯爷表忠心的时候。您放心去吧,圣上特封您为一品诰命,许您风光大葬。”
她穿着素白褙子,伶仃跪在地上,仿佛雪白的曼陀罗花,无暇且妖异。
回忆往昔,她自八岁起就喜欢程颐。父亲说她不学无术,读书练武皆不用心,唯独对他,可谓是把脑袋瓜子掏空了讨好。
如今想来,都碍她没有自知之明。区区一个镖师的女儿,怎配得上他世袭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她惯粘着他,常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到底年幼,不懂矜持,总以为程颐嘴上嫌弃,心底是喜欢的。孰知到头来,确实是她自作多情了。既然不爱,为何要娶?白白糟蹋她这么多年的感情。
“我不信,除非他亲自与我说。”她红了眼眶,倔强道。
“怕是没这个必要。”内监谦和地笑了笑,“侯爷早料到夫人会依不饶,这才假手他人。夫妻一场,您定能明白他的用意。”
“夫人,领旨谢恩罢。”
安然死的很委屈,一时间难以平忿,化作孤魂野鬼流连于世。鬼不知时日,不知光阴几载,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
许是上辈子种下的孽果,死都不能逃避干净,隔三差五便会听到有关程颐的传言。例如这些年他如何掳获圣心,又例如圣上给他赐婚被婉拒……倒也不是全然顺风顺水,几年后,朝堂上出现了另一个只手遮天的人。
说来也巧,程颐行伍出身,对方却是本朝头一个三元及第的文状元。一文一武,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
此人名唤谢元桢,户部尚书之庶子,上头有位哥哥,行二。他是侍妾所生,生来并不受重视。殊不知他尤慧,一路魁首及殿试拿下状元之衔,又从翰林院编修官至大理寺卿,而后青云直上,取代了自己的老师,年纪轻轻便做了内阁首辅。
他并不是什么清明的官,这点作为鬼的安然很清楚。此人工于心计,利用陆首辅爱女的感情,博取首辅的好感,为仕途铺路,又在必要时刻取而代之。可怜那陆允姿,情窦初开,碰上个负心人,伤心欲绝。
起安然先觉得她像极了自己,不由得心生怜悯。可后来得知谢元桢谋杀发妻,娶了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又转为同情她的发妻。不为别的,只因他的发妻是她同族堂妹,与她同名,皆唤安然。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般命苦,为何六叔要替女儿取与她相同的名字。暂不论他们并无深交,就冲她英年早逝,这名字也忒不吉利了。
据闻小堂妹生性跋扈,偏还不知天高地厚,处处与谢元桢作对,最终被他命人活活勒死,扔到乱葬岗,下场尤为惨烈。
那时的谢元桢官居大理寺卿,虽不能同内阁首辅相较而论,到底也是个有实权的官儿。寻常女人,莫不是傻了才瞧不上他。同他作对,简直是自寻死路。
识时务者为俊杰。安然想,若换做是她,定会好生巴结谢元桢。做不到相敬如宾,能偏安一隅,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也成。
可惜她流落人间无法投胎,相较死于非命的安然,竟是她更可怜些。
她曾经想去看看程颐,只因不敢面对他与公主的郎情妾意而作罢。怨恨难平,心结再重些,恐怕生生世世都无法投胎了。倒是去家中看过,她走之后,她爹思女成疾。不过几年便白了发。他一个老镖师,妻女早逝,独剩自己在世上蹉跎光阴,实在是可怜。
追悔莫及为时已晚,他爹曾多番劝诫她莫招惹程颐,她愚钝,一意孤行。折腾半生,没叫程颐爱上自己,反倒是把命给搭进去了。
这世上再无那个无忧无虑,一心只想着程颐的傻姑娘了。
飘游许久,她终觉疲惫不堪,便想寻个清净处,安稳的睡上一觉。奈何她没有安生之所,只随意入了座破庙,枕着蒲垫将就睡下了。
她睡得深沉,再次醒来时,蓦然发现自己似乎能叫人看见了。只不过形势不好,来人一身夜行衣,遮掩着半张脸,手执短匕刺入她胸处口一寸。
生生的痛楚,她有些恍惚,蓦地,后退一步,将刀口抽离。
一时间,鲜血喷薄而出。
她捂着胸口,难以置信。仿佛真的活过来了……
可安然想不明白,老天既叫她活,为何又派人来杀她?兴许是在做梦,不过是做了一个格外真实的梦。
然而,即便是梦,她也不愿任人宰割。她本能的想逃,对方魁梧,轻易将她捉了回来。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人讥讽道:“竟还有些胆识。”
手支起身子,她咬牙强忍着痛:“为何杀我?”说时目光坚毅,没有半分闺中妇人的娇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夫人替忠义侯谋事,总该想到会有今日。”对方冷笑,“我受谢大人所托,特来取你性命。”
“谢大人……”她凝眉,想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