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他去过京城一次。
那时,还会有许多期待与莫名的奢望。
在老槐树簇拥的山头,眺望那座古老的城。
在胡同中走过纤尘陌上,再来时已是寂寥一场。
流年日深,许多事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年近冬、帝国阅兵的威武景象。
这次被召唤来京城,行事匆匆,也不知是福是祸?宫禁森严,但为他开了一路的通畅。乾清宫中气氛庄严,那无上的皇帝端坐在雕凿着金龙的宝座上。冬日的暖阳打在地面的金砖、反射的光芒照亮了“正大光明”的匾额,皇帝的面庞却略显黯淡无光。
气度非凡、气宇轩昂的摄政王站立一旁,对着匍匐在地的吴连德一番叮嘱道:“兹事体大,着你去办理这差事,是外务部右丞施造基的力荐,更是圣上的体恤!”他说着对一旁年轻的皇帝作了个拱手的敬礼,“事情发生在‘龙兴’之地,若是办好了,你前途光明,若是办砸了,要了你的小命!”
现在,人们总说如果没有遭遇那场瘟疫,我们也不会知晓这平淡日子的好。
站在生与死的界碑前,我们都应该相信万物有灵。哪怕是在那冬日暖阳下闲庭信步的蚂蚁,或是被世人唾弃的獐头鼠目之辈,若我们给予足够的慈悲,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面对死神的收割,我们必须相信每一只蚊虫都有情感、每一株草木都有魂灵,每一片流云、每一座山川、每一串泪滴都在把生命的庄严演绎!
吴连德,若不是那第一场瘟疫,世人又怎会知道他是谁?在帝国的权力体系和人世间的钱权分层中,他和那蝼蚁、獐鼠无异、与你我中的大多数无异。
实际上,我们都只是万物之中的一粒微尘,却又想尽一切办法在某个范围内封王作神,无论这个领域是大是小,抑或只是三两好友之间的暗自竞争。
瘟疫来的时候,远在京城的王侯将相没有丝毫惊惧,虽然他们被TOI700星系“三星总督”锡良的“疫情奏报”柔软地砸伤,醉生梦死的生活却一如既往。
直到瘟疫被星际列出带往了本星系群的各个角落,才有人跋山涉水将吴连德寻到!
那时,他正在点燃一盏酥油灯、长跪佛前。仿佛必须要以这样深情的方式,才可以换得一次对宇宙最透彻的了悟。
却不知,这个曾经从瘟疫手里拯救过人类一次的男人,早已忘却了帝国、并将那一段段与死神较量的过往放到了心里最深的角落。
如今,他将重遇瘟疫!
事情的缘起远在100光年外,一个被称为“第二地球”的地方——TOI700D行星,那也是帝国拓荒团“开垦”的最远星球!
寒冬未至,在TOI700D殖民城某个荒芜的郊外,只有我们太阳一半热度的红矮星起落在树根倒长的山崖间。
两名“拓荒者”猎食了一只当地的野生动物——山獭,它的皮毛是“拓荒者”们的主要衣物原料,但它从来都不是食物来源!
在人类最初向“外层空间”探索、拓荒、殖民、移民的过程中,对宇宙的敬畏心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每一个离开地球去往他乡者的头上。
如今,这样的征途才开始了三个多世纪,人类已经开始厌烦对“神明”的恭敬。
饕餮“野味”如流水一梦,瘟疫却在一夜间遍地播撒开来!
最早发现这一情况的埃尔法D拓荒队队长决定把所有的感染者全部驱逐出TOI700D、送回地球。
他的理由是殖民城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治愈他们!
在那星际列车寂静的渡口,一年前(TOI700D围绕恒星公转一周为30天)还人头攒动、现在却只有淡淡哀伤弥漫在几十个家庭间的离散中。
这一别,不知道谁还会把谁刻意记起。
《冯玉兰》第二折:“嗨,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在100光年的行程里,跃迁引擎两个极盘反复压缩出的真空泡中,“感染者”们正在纷纷死去。
宇宙苍茫浩荡,逝者安息于星辰之间,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都已成过往。
有人曾说过,人类只不过是宇宙奔赴死亡(热寂)时给自己创造出的观众。那么,这些星球就是戏台,人们在上头演了无数个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戏码。
哪怕是在朦胧宁静的月色下,说几句你浓我浓的情话,也不过是一杯世情冷暖的茶。
而且,经常是人还未走,茶却已凉。
看着人类在这几百年里的一幕幕演出,吴连德一直在思考那一次为了战胜瘟疫,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
正在吴连德茫然失措之时,瘟疫再次上门扣问了他的心灵,也许这正是他还游离于人间的使命,为了等待第二次上场!
第一次是宣统二年,那时的帝国飘摇欲坠,在乱世风尘中,最苍茫、也最无情的就是帝国官场,吴连德却谋到了一个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的职。
他虽然有了一处栖身的角落,心却还是无处安放。是帝制还是共和?是真立宪还是假民主?是去西方大展宏图还是留在东方为国效力?
辗转尘世好几年,山水一程,所有的答案好像都在远方,却又近在心上。
东三省的疫情爆发,吴连德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命运,人类也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契机、或者说是宿命!
那以后,人类不再痴迷江南水岸、梅花冷月,开始贪恋大漠风沙、萧萧易水,直至星辰大海!
时间已经在老屋檐下流淌过去了八百多年,多少人在这期间背井离乡去探寻古老而崭新的外星球。
但每一个“外星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乡——在地球上的某一个地方,他们把心也安放在那里。
帝国为了安抚他们漂泊无依的乡愁,颁布了圣旨规定“外星人”死后都可以埋葬故乡!
这也是“感染者”们可以安然返回故里的原因,而那些抛尸无垠太空的实在是别无他法。
“感染者”们被几艘登陆飞船从停在地球同步轨道的行星列车上载了下来,他们将分别由各自的故乡收治。
登陆飞船们在穿越了大气层后分别向着小桥流水的欧洲福地、黄尘大漠的美洲大陆、长风浩荡的非洲草原、牛羊成群的澳洲海岛、众星拱月的亚洲新城翻飞而去。
“感染者”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可为了心中不平凡的梦想,甘愿做一个在陌生星球拓荒的游子。
当初,潇洒地与故乡挥别,去叩醒古老而神秘的外星球,那些沉默了138亿年的星星!
如今,却以一副病体返回故里,并带来了100亿光年外的瘟疫!
京城,那个离天很远、离回忆却很近的地方,吴连德从4.2光年外的半人马座一路风尘而来。
八百多年前,外国专家说东三省的鼠疫不会人传人,但吴连德却对那片严寒大地有着更加深刻和清醒的认识——连人都懒得乱窜的冰雪之地,只靠老鼠传播的话怎么可能会让东三省在短短十几天里就“沦陷”了呢?
东三省,曾经很多汉人都对那里倍感陌生,甚至一无所知,直到“闯关东”后无数人一往情深地将灵魂投宿于此。
只因那广袤的关外是皇亲贵胄魂思神往的故乡,所以帝国非常重视这次疫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遏制住瘟疫的蔓延!
经外务部右丞施肇基力荐,时年31岁的吴连德被任命为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
接到任务后,他不辞万里赶赴那里,解剖尸体、呈请隔离、自制口罩等等一系列措施都只为了能把病毒扼杀在关外。
长河落日,随着牧民赶着马匹、牛羊的迁徙,疫情还在延续。
为了处理堆积如山的尸体,吴连德请到了“奉旨焚尸”,一具具躯体转瞬即消,却究竟也没能带走众生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