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初,韩松子便早早起床,前去集结地里,亲自巡视了危重的疫病患者后,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竹霄子便匆匆赶过来,告诉少主,代将军来了,已在房间里等他。
松子急忙上马赶回馆内,代虎正焦急地坐在漆案边,他少见的神色凄凉,让松子心里一惊。
还没等少主发问,代虎便开口说了话:
“今晨寅时,我接到国君的飞鸽传书,说他突然病危,需要见我面授机宜,命我三日内必到丰水城。”
“没说见方桦?”
“没有。”
“奇了怪,还没曾听说过,父亲病危,不念着见女儿,却急着见女婿一面。”
松子笑了笑,他让代虎休要惊慌,正好韩璧端着早饭进来了,代虎也正好没吃,于是,韩璧又回去端些稀饭、粟子饼来,代虎陪着少主一同用饭。
等代虎吃完了饭,松子便把范豹在丰水城里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都告诉给了他。
“蔡丁居然就是方桦同父异母的哥哥方齐?”代虎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是的,他自小便入了墨家,二十多年来,为墨家出生入死,屡建功勋。但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也是第一次。看了范豹的密简,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连圣人都不知道吗?”
“圣人和方如镜多年往来,自是知道一些传闻,可一直没有当面问过国君,他曾让我多次密查一个姓蔡的世家弟子,上次在蔡庄,我也详细查探过,可谁知道,咱这老墨侠、好兄弟蔡丁,便是方公子。”
韩松子轻笑着说来,代虎却听得惊心动魄。
“他这次伤势如何?”
“范豹发来的飞鸽传书,只说他护送方齐和公主一起回到了戎寨,没提方公子的伤势,应该不要紧吧,你放心,戎寨有圣人、范豹和师仪,他们哪一个都会照料好他。”
“至于你接到的密简,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这又是一个阴谋。”
代虎听了一怔,静听少主往下细说。
“墨家强攻荆国忠的府邸,救出了自己的弟子,这和天道、顺人心。丰水城,方国,经我圣人多年扶持,依然是内斗不止、外患频仍,现在,姜氏一族,悍然撕破伪装,挑战君位,让势单力薄的国君孤掌难鸣,已然身处险境、危在旦夕。”
“他们现在,如果有条理一些,应该是在抓紧谋划让那个不成器的方巨成为太子,然后追杀方齐,逼君篡位,如果再着急一些,会直接弑了方如镜,让方巨登位,然后再来对付方齐。这次,关口边境的秦军的异动,也许就是他们的杰作!”
“少主远在浐河,却对丰水城里的动静了然于胸,代虎打心里佩服!”
“将军过誉了!他们让你过去,或许是想早日剪除掉国君身边最忠实他的将领,控制好兵权,其实,在蔡庄,他们便已经开始动手了!几番利用戎贼势力,向我们疯狂袭击,若不是圣人和将军及时出手,我们在蔡庄就已经遭到重大失败了!”
“所以少主回来后,一边抓紧练兵,一边关注丰水城,以早早做好咱们自己的实力准备!应付日后之变。”
“对!忘了告诉你,我让晏柯带了二十名精骑前去给范豹他们帮忙,我想,他们这次夜闯荆国忠的府邸,能顺利救出方公子,这些骑兵,应该是立下了大功!”
“初生牛犊不畏虎,咱们的骑兵,照着赞氏父子的练法,我看行!可毕竟人数还是太少,刚刚成形,尚经不起大战啊!”
“我只所以再赴浐河,一是想把这里的疫情彻底控制下来,二就是想守好咱们的仙人湾,一步步,招兵买马、练兵强军,让浐河成为咱们墨家的另一个戎寨,所以,将军,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们都要牢牢守住浐河!守住咱们墨家未来最重要的基地!”
代虎心潮澎湃,他‘蔌’的一下站起身来,拱手、朗声对少主说道:
“为少主的谋划早日实现,为墨家的兴盛,代虎愿为少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松子紧握住代虎的胳膊,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代虎正要再说些什么,竹霄子却轻轻走了进来,对少主说,车阵子带着几个墨侠过来看望少主了,代虎起身告辞,前往县衙,布置秋收的大事去了。
车阵子全然康复了,以前有些黑瘦的脸庞在修养了一个多月后,似乎都微胖起来,他还给松子带来他许久没见的两位好‘朋友’:老灰狼和小黑侠。
小黑侠还是以前那样的活泼好动,远远看见了主人,它便飞奔过来,把头轻湊在松子的身上,嘴里低声的‘嗷嗷’叫着,老灰狼依旧的沉稳厚重,刀伤也已痊愈,走起路来,似乎都比以前更加有力了,它蹲在屋角,静静瞅着自己的宝贝和主人热切地亲昵着,沉默中享受着和恩人在一起的重逢时光。
“我想加入墨家,跟着少侠去匡扶正义、济世救民,还请少侠考虑吧!”
车阵子坐在漆案旁,沉静中说出自己许久以来的想法。
松子沉默良久,对车阵子说道:
“神刀门也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以车兄现在的武功造诣和为人处事,未来接任掌门也不是没有可能,跟着兄弟倒是也能扶危济困,可你若成了这一帮之主,我们兄弟互为照应,那样,岂不更好!”
车阵子听了,神色一阵黯然。
松子笑了,他站起身来,扶起车阵子,让他陪着,兄弟两个出去走走。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便到了这集结地里,看着接二连三的麻布帐篷下,躺卧着的男女,车阵子的眼里一片惊异,说话的声音小而颤抖,松子听出来他的震撼和悲伤。
“你们,还管这些的老百姓?”
“救死扶伤、抒民危难,这也是墨家的基本教义,只要我们心中有兼爱之心,处处力行善举,无论身在何处,是否加入墨家,都算是在尊天道、尽人事了!”
车阵子用力点头,心里已是百感交集了。
等二人回到浐馆,已是巳正了。
车阵子告诉松子,他准备回到住处,略做收拾,便启程赶往天水,回到神刀门去。
松子默然支持,正送他出门,刚到馆口,却见几个剽悍的骑兵疾驰过来,后面竟是范豹带着帅公毁和张和子,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保护着几十匹满驮着药材和其他物资的田马的骑兵大队,他们全副武装,精神奕奕,滚滚而来!
范豹远远看到少主的惊诧,便回头招呼帅张二人,三人一起大笑着下马,向着松子,疾步走来。
走到少主面前,三人一起拱手弯腰,行起大礼来。
松子忙上前迎接,他惊喜地问道:
“这吹得的那一阵秋风啊!居然把你们三位给送到了浐河?也不事先飞鸽传书,告知于我?”
“就是要给你个惊喜,这些药材和后面的郎中,都是师仪和我们几个分头动员起来的,这次,可把咱们戎寨除了杏林的郎中,都送到了这浐河,对了,还有我们三个,都由你驱使。集中火力!”
范豹站在三人最前,简单向少主做了禀报。
松子看着豹子身后这收拾得干爽利索、精神奕奕的帅公毁,再看他身边脸色微红,身着青色薄棉深衣的张和子,微微一怔,冲他们俩点点头,默然笑了起来!
“请三位前辈先进前院,各人先做好防护,歇息一会儿,我叫厨房抓紧做些饭食,估计你们连夜赶路,早就饿了!”
青里子刚好从‘仙人湾’过来,见这大队人马,满载而至,犹如雪中送炭,心里也是高兴的喜不自禁!他一边牵着马,一边请三位首领进馆。
范豹回头看是青里子,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短短几日,便在这浐河磨砺的成熟多了,范豹的心里默然间又为少主伸出个个大拇指来!
“好啊!待我们吃过了饭,还要请你带我们去参观一下‘仙人湾’呢!”
他小声对着青里子说道。
这话被韩松子听到了,他笑着对范豹说,先吃饭,吃完饭还有大事相商。
青里子和竹霄子领着大家把马牵进后院,一起将药材和生活物资卸下马后,竹霄子招呼后厨给大家做饭去了,青里子见着院子里战马聚集,有些拥挤了,便禀报了少主,把骑兵们从小道悄悄领到了‘仙人湾’。
范豹是个坐不下来的人,他心里操心着花子宣和晏柯。趁着少主和帅、张二人谈话的间隙,他勒好裹着,向集结地走去。
午时的阳光下,石板路的两侧,尽是黑色麻布撑起来的小帐篷,他们有序排列着,让久经世面的范豹也吃惊地呆在了原地。
他没有看到花子宣和晏柯,或许,他们也在那个帐篷里忙着吧。范豹轻叹口气,疾步回到浐馆。
可刚进后院大门,一位身着素装,脚步稍显沉重,又有些激动的人,便冲他迎了上来,包裹着湿布巾的口里叫着:‘‘哥哥,想死我了!你咋现在才来啊!”
范豹定眼一看,这人,不就是花子宣!他明显消瘦多了,英俊的脸庞满是倦色,头发也长了,可能连修发的时间都没有,他心里一酸,他忙奔上前,紧紧和他拥抱在一起!
花子宣默然间流出眼泪来,他没想到,这再次雪中送炭的人,竟是远在丰水城的范豹,每到要紧关头,他这哥哥,总是会及时出现,这怎不让他感动万分呢!
范豹安慰着花子宣,两弟兄一边激动地说着话,一边向饭堂走去。
饭菜已经摆上了漆案,大家已经在等着他了。
少主没有上酒,他说这不是喝酒的时候,请大家谅解。
吃完饭,少主留住大家,对人员进行了分工,十几位郎中和护理人员被花子宣安排、充实,范豹和帅、张三人均担负起郎中职责,全部投入到医治当中。
忙完了这些,随着大家各就各位,松子叫来了正准备前往集结地的范豹,说有事相商。
身后的竹霄子早就备好了马,二人上马,后面跟着竹霄子,从小路,向着‘仙人湾’,疾驰而去。
这是范豹第一次来到这隐秘却美丽幽静的墨家练兵场,打扮成当地渔夫的墨侠远远看到了他们,默默领他们进入杉树林,沿着蛇形密道,进入基地。
这里和树林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晏柯正带着一队骑兵们翻越着练兵场上设置的小土丘、泥淖地,练习着快速骑行中的互相对攻,赞小汉把其余的人分成两队,也是互相对攻,苦练着他和父亲独创的‘赞氏劈刺术’。
年轻的军中墨辨也纹丝不动地站在太阳底下,正在给赞文汉带下山的一二十名年轻猎户讲授着‘墨军六不准’。
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范豹没有惊扰晏柯和其他人,他随着松子,边聊边走,爬到了练兵场后面山丘上的一处‘警戒哨’下。
站在这里,不但能监视附近山林的动静,还能俯瞰到山下林地不远处的浐河集镇,松子靠在一颗松树旁,语气沉重的对范豹说道:
“不一会儿,代虎可能就会过来,向我们通报关口的军情。现在,浐河的处境你已经清楚了,如何应对蠢蠢欲动的秦军,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刚也在边走边想,如果世子了解了浐河,只要他有脑子,应该会有所忌惮,不会再贸然进军。可这只能管得了一时,很快就会过去,浐河要想守得住,我看,得赶紧想其他的法子。”
“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只要练出五千精兵来,我就不怕和他世子的虎狼之势打上一仗!”
松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咱戎寨按照你的布置,若想办法再次扩大招兵规模,估计在仲冬下旬,应该能练出两千精骑和一千余步兵来。就看浐河,照这进度,想练出两千人马,怕有困难。”
“代虎借口关口外秦军威胁,没等丰水城回复,便在军营开始了大规模招兵,又选出近百名新兵送到仙人湾,使这里的骑兵人数达到二百六十多人。加上代虎掌握下的步军,浐河能调动五百骑兵,一千步军。”
“这么说,只要咱们再坚持两个月,便有把握把这五千军建成?”
“对!现在我们就是要利用好各方有利条件,争取宝贵的练兵时间。”
韩松子说完这话,以征询的目光看着范豹:
“你对丰水城的各方势力了如指掌,你看,我们能否在方如镜身上想点办法来?”
“他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从代虎收到的信简来看,他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我想,咱们得再去一次丰水城,争取见到方如镜,若把他救出那丰水城,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了!”
“我曾听圣人讲过,方如镜和庄公的关系不错,按理说,他不会置周天子和褒姒的面子于不顾,悍然对人少地薄的方国用兵。这次世子的做法,不知是否是庄公的意图?”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说,我这趟丰水城之行,势在必得。”
“等代虎过来,咱们再仔细合计一下,再做定夺!”
说完,松子便和范豹一起下山。
果然,不到申初,代虎便从密道进入了练兵场,松子和范豹正在营帐里等着他。
进了帐,代虎顾不上擦去满脸的汗水,喘着气,向范豹拱手寒暄后,便向少主禀告:
“少主,午后青里子和花子宣按照昨夜的方法,除了没打火把,把今日病故的尸首推出城门,大张旗鼓地埋在乱坟岗了,县令按照我的吩咐,派出两路人,分别前往天水和两当报信了。另外,他已经让衙役和兵士一起广贴告示,让各家各户,有劳力、没染病的,在经过军医的检查后,下地收庄稼!”
“看把将军急得!请喝口水,洗把脸,一会儿再细说!”
松子笑了,他忙站起身来,让竹霄子取来竹筒水,请代虎歇息一会儿再说,范豹亲自打来洗脸水,让代虎擦了把脸,他这才徐徐静下来。
“世子带兵压境,咱却无退兵之策,我这心里,真是急得上火!”
代虎连喝几口竹筒泉水,看着眼前两位墨家的当家人,直率地说道。
松子凝神静思片刻,以他果断的语气,对代虎说道:
“看来,不冒一下风险也不行了,我有三个思路。”
“做真的让他们看?”
代虎问。
“也必须如此了!”
代虎点点头:
“若不如此,恐怕一旦人流重现,咱们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
“这三个内容,请县令和兵营一道联合行文,广贴告示于城内,还要让衙役沿街鸣锣,广而告之。”
“那我,即刻去办?”
“不着急,咱们还有大事未决。”
少主说完,指着范豹:
“你忙完了这事,就请安顿好兵营的事,带上方桦,随范豹密潜丰水城,争取见到方如镜,具体事宜,请范执事和你详谈。”
“这个当口,我离开军营,万一关口有事,如何处理?”
“我尚在浐馆,明天我会让青里子过去,让他和索副将一起,看好兵营和城门。再说,明天城门大开,大白于天下,世子还要觊觎关口,他就不配做秦军的先锋大将。你放心吧!”
代虎有些不解地看着帐内一直不说话的范豹。
范豹笑了笑:
“代将军莫担心,咱们连夜入城,明晚即可返回浐河。反正你那国君老丈人想见你了,不去也说不过去。”
开完这玩笑,他的神色庄重起来:
“关键是目前的丰水城,方如镜已然深陷险境,咱们再袖手旁观,他一旦被姜夫人等一帮小人害了,这关口和浐河,我们就万万守不住了!”
“方齐如何了?听少主说,他的伤势不轻,能否与我们再赴险地?他若能和国丈见上一面,事情必有转机啊!”
”方齐不能擅动,他的目标太大,又身负重伤,可请公主随行,她对丰水城里更熟悉些,你们要精干果断,速度要快,目标只是国君,只要你们能见着国君,说明事情还不要紧,就怕见不着了,那就麻烦了!”
少主说完了这些,竹霄子正好送饭进来,大家便吃了些餐饭,代虎匆匆去了县府,松子赶紧刻下密简,给师仪发去飞鸽传书,让他转告方青,务于夜里亥时在‘马桥’碰面。
随后,范豹把帅公毁和张和子过浐河的目的告诉了少主,同时提醒他,‘内鬼’必须尽快除掉,否则,戎寨不安。
少主默然记下,随后和范豹出门,到了练兵场,请赞小汉选出三十名精骑,护送他们一行。
不到酉初,代虎便办完少主交代的事,赶回了仙人湾,随他而来的,还有疾如病。
三人带着三十名精骑,随即上路。
方青接到师仪转来的少主信简,心里欣喜激动了片刻后,便没有再耽搁,即刻喊上了嬴云,依然的女扮男装后,迅速赶往‘马桥’。
丰水城,最里的城郭,便是方国的王宫,这王宫的最深处,正是寝宫。
姜怀竹打着宫灯,带着禁卫军,巡逻在国君的寝宫外。
他几日前被方青逼着派出人马前去‘雨邸’救人,人马全没了不说,还被自己的姑姑姜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就差点被姑姑解下兵权,赶出这王宫了。
毕竟死的最惨最冤枉的,就是姑姑的侍卫长,他带人前去阻止,还包围、袭杀了公主带着的自己兄弟,眼看要把公主救出来的人就地正法了,谁知道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一批少见的强悍骑兵居然杀进‘雨邸’,不费吹灰之力,全歼了姑姑的侍卫,包括这位侍卫长。
这事,他现在想起来都后心发凉,若不是自己留了个心眼,没亲自带人去那‘雨邸’,那晚横死在当场的,便是他姜怀竹了。这个公主表妹,可真是一朵不敢触碰的刺玫瑰啊!
可他姜怀竹就是喜欢她,哪怕为她去死,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所以,对这寝宫里的国君,他也是留一手的,若全听姑姑的,必然得罪方青,可又不能对国君的话当真,他毕竟只是一个空壳,一个被姑姑架空了权力的光杆司令。
但他有一个底线,就是谁也不能谋害了这位虽然懦弱却善良、虽然憋屈却心有大志的老人。
算上昨晚那批刺客,这也算是今年入秋以来的第一拨杀手了。
又是戎人!在被他亲自击杀了为首的几个后,他们又一哄而散,朝里的这帮权贵,为什么非要刺杀这孤苦伶仃、风烛残年的古稀老人呢?姜怀竹,一直想不通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