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序章(1 / 2)武林事件簿首页

“今夜子正”。

时已晚秋。

天还没有大亮,陆振豪就起床了,永远比工作时间早起一个时辰,这是他的习惯之一。他认为人的一生时光有限,要想比别人做更多的事情,就要有更多的时间、更高的效率,所以无论是三十年前他开始在车马驿给人当搬货的伙计时,还是如今贵为北七路绿林的总扛把子,他都维持着这种习惯,三十年从未间废。

这种习惯给他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年近五旬,但他的身子仍然硬朗、强壮,一双铁拳虽然称不上无双无对,却也是天下闻名。

陆振豪在院子里打了几趟拳,又练了一会硬桥硬马的功夫后,便回到屋子里准备喝他一天当中的第一碗、也是唯一一碗酒——这同样是他的习惯之一。他在车马驿给人搬了二十年的货,除了要费力外,还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要挨监工的鞭子,有时是因为疏忽碰倒了商人的货物,有时是因为偷偷瞧了一眼官太太或者小姐,有时则纯粹是因为监工想要炫耀自己的权力,所以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伤痕累累的。为了缓解这种伤痛,陆振豪养成了在上工前喝一碗酒的习惯,三十年前喝的是车马驿旁小酒馆里三文钱一碗的贱酒,如今喝的是各路扛把子供上来的几十两一坛的好酒,可无论是哪种酒,他每天只喝一碗,四两。

三十年前给人当伙计时,陆振豪喝酒是为了镇痛;十年前当上总扛把子之后,喝酒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为数不多的一种享受,因为在喝酒时,他总能回想起一些令他愉悦的事情来,比如七年前他如何逼迫长江十三路总瓢把子签了城下之盟,比如十年前他如何报复那个抽了他二十年鞭子的监工,又比如十五年前他如何与一位官太太暗通款曲……

可是今天喝酒时,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一张酒碗底下压着的纸条吸引住了,甚至连酒都忘了喝。

这张三寸宽、五寸长的纸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上边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写着四个字:“今夜子正”,其中后两个字相较前两个字还加粗了些。

今夜子正,如何呢?

陆振豪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个字条的含义,因为十年前他正是靠着那些人才坐上了现在的位置,如今十年期满,那些人要来向他收债了,这个债就是他自己的命。

所以今夜子正,陆振豪会死。

他坐在桌子前,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看向那张字条,眼神却是涣散的。他就这么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上之前练拳流出的汗滴落到酒中,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他也毫无反应,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了。

陆振豪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呆了多久,那张普普通通的纸条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把他牢牢地攫住,令他一动也不能动,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

“京城徐家徐文昭来访。”

这句话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甚至连一声尊称都欠奉,只是说明白了一件事情,连语调也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波澜。可这句话却让陆振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因为这句话严格遵守了他的规矩——为了提高效率,他要求所有人和他说的每句话都务必简洁明了,一切虚礼,尽可不拘。

十年了,如今他已成为绿林大枭,不再是十年前初登高位的孤家寡人,更非三十年前那个人尽可欺的伙计。越来越多的人守他的规矩,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要靠他生存。手下徒众数以万计,自己或许能和那群人一较高低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陆振豪端起酒碗来一口喝光,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努力挺了挺胸膛,板起了脸,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传信的家丁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微微弯着腰,眼睛盯着陆振豪的靴子。

“走。”

陆振豪仿佛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声音沉稳而有力,大步向院子外走去。可没走两步,他又忽然停下来了——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从树上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额头上。

陆振豪忽然出了一阵冷汗,但仅仅一瞬间他又回过神来,用力把那片叶子扫在地上,继续向外走,依然龙行虎步。

徐文昭就站在会客厅的门口,所以陆振豪一出院子便看见他了。

可徐文昭并没有看陆振豪,他的一双眼睛静静地看向会客厅门上的匾额,左手虚握,背在身后,右手轻摇折扇。

徐文昭并非第一次来访,对这会客厅也并不陌生,甚至匾上“聚豪”二字正是他亲笔提的。

可他现在盯着这两个字,已经入了神,仿佛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块匾、这两个字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甚至似乎连陆振豪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陆振豪的心慢慢沉下去了。

他不相信徐文昭没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了解徐文昭的能耐,虽然“京城徐家”以商称雄,徐文昭本人也惯作书生打扮,但其人颇负武名,一柄折扇变化万千,内家功夫也称得上炉火纯青。

陆振豪相信,刚才在别院中小厮的通禀声一定没逃过徐文昭的耳朵。要在往常,两人早已大笑相拥,各叙契阔,可今天陆振豪已经走到徐文昭的身后了,徐文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徐……”陆振豪顿了顿,“徐兄弟。”

徐文昭好像才注意到陆振豪站在自己身后,回过头冲陆振豪拱了拱手,答道:“陆龙头。”

听到这个称呼,陆振豪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徐公子辱降寒舍,必有要事,愿闻其详。”

“陆龙头客气了,小子贸然来访,是因为有几件要事来告知龙头。”徐文昭的声音平淡,对“徐兄弟”到“徐公子”的变化仿佛一点不觉,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第一件是家事,徐家的生意通达四海,尤以北方为重,过往十年多蒙陆龙头的照顾,总算过得去;可惜今不比昔,朝廷对盐、铁、茶、糖的抽税加重,其利难逐什一。故而奉家主之命来拜访龙头,一是感谢龙头往日照顾,二是知会龙头,从此徐家的生意再不劳龙头挂心了。另外,京城卢、向、严三家的意思与我徐家一样,知道我与龙头有些交情,特命我代为转告,并修书一封,各家家主的私印为信,可证我所言无虚。”

陆振豪不由得嘴里发苦。京城徐、卢、向、严四家各擅盐、铁、茶、糖之利,经商全国,这十年来四家受陆振豪的照顾,省了大宗的保货钱,所以也投桃报李,给陆振豪还一些“心意”,每年都有十数万两银子入账,可以说是陆振豪最为倚重的一个财源。

“徐兄弟,你我相交十年,感情深厚,远的不提,我刚才说的那句场面话,还是你教给我的;还有这块匾,也是……”

“陆龙头不必说了,这正是我的第二件事。”徐文昭叹了口气,打断了陆振豪,“遥想十年前,龙头初登大位,风光无限;我只不过是商贾之子,德陋行薄。承蒙不弃,引为知己,这十年来可谓是肝胆相照,并无怨悔。可惜家严有命,徐家上下不可再与龙头有丝毫牵连,个中缘由,非我能知。如今父命难违,还请龙头见谅,过往情义,请龙头当做云烟俱散吧。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陆振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十年相交,一朝诀别,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大口地喘着粗气,发出“呼呼”的响声,又尽力压抑着怒气,憋得满脸通红。半晌,他才稍稍平复了心情,冷笑一声,道:“好得很,陆某知道了。徐公子,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请便吧。”

“不忙,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是受人之托,来转告龙头的。”

徐文昭又叹了口气,看了陆振豪一眼,脸上露出不忍之色:相交十年,陆振豪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令出行随,不敢有违;可现在,陆振豪的双拳紧握,青筋毕现,紧紧抿着嘴,腮帮子高高鼓起——一般人看见像陆振豪这样的大人物发怒,只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但徐文昭只觉得他可怜,因为徐文昭知道,自己的话讲完后,陆振豪只怕是连气都生不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不忍,徐文昭也只能说下去。

“我的一位朋友托我转告龙头一句话,‘陆三抗命,旬日授首;各安本分,从者亦然。’他要我把这句话带给北七路的其他几位扛把子,最后再转告足下。现在诸事已毕,在下告辞了。”

徐文昭又向陆振豪拱了拱手,才摇着扇子走了。

时已晚秋,天气日寒,可徐文昭仍然摇着他的扇子。

陆振豪只觉得那把扇子摇出来的风全都吹到了自己的心里。

夜。

整个寨子都已熄了灯火,万籁俱寂。只有藏身枝叶间的夜枭间或啼鸣,声音时高时低。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默默地向寨子走着。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土路还没有干透,那个人在泥水中跋涉,裹着泥水的鞋踩在另一片泥水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仔细听起来,这种声音仿佛与夜枭的叫声互相唱和。夜枭的叫声忽高忽低,“啪嗒”声也时缓时急,两相应和,竟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韵律。

夜幕下,整个寨子如同一头屏息凝神、择人而噬的猛兽。

那个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着巨兽的口中走去。

陆振豪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

上午刚刚看见那张字条时,他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