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这云山已经半年了,和鬼医朝夕相处也已经半年了。
他是来求医的。
可已经过了半年,他们弹琴赏花闲敲棋子,高山流水互道知音,鬼医对他的病依旧是不闻不问。
鬼医一脉只剩鬼医一个,鬼医一脉有自己的规矩。
若要求医,便拿出全部身家的一半来。
若你有家财万贯,你便要用五千贯来换一条命;若你只有一个铜板,掰半个也足矣。
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规矩,这个规矩被鬼医一脉的祖师爷定出来,便是为了能让一无所有的乞丐也能治上病。
不求钱财,只讲缘法。
可偏偏他拿不出这一半的身家来,不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多,多到那一半身家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地步。
他是一国之君。
这岂不是讽刺?
陛下微染小恙,却已半年未见朝臣。
如今未满十岁的小太子顶着监国的名儿,朝政却还是得仰仗裕王爷。
若不是这位皇帝亲叔年逾古稀又无子嗣,简直就要让人怀疑这皇位的归属了。
其实陛下确实给裕王爷去了信,说是这一去能回来便皆大欢喜,回不来那就是药石无医,死在了鬼医那破落户的地界儿,还得皇叔帮着抬尸回皇陵。
哀得裕王爷直叹气。
这鬼医油盐不进,若说利诱,这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样儿;若说威逼,人家孑孓独立于天地之间,也只剩下赤条条的一条命。
若是真把人砍了,谁来给陛下治病?
于是陛下便在云山住下了。
鬼医这人,脾气也算温和,一身青衣俊秀,眸子里是淡淡的虚无,冷心冷情,便冷出了一身仙气来。
他知道来求医的人是谁,他也能治他的病,救了他的命。
可是他偏偏不能救。
若是陛下拿不出半壁江山来,他便不能救。
他忝列门墙,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可不能在他这儿砸了招牌。
他给花花草草浇着水,看着陛下在院子里帮他晒药材。
岁月静好。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云山正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陛下灰头土脸地支着等身的竹杖,看着鬼医在云山雾绕中背着药篓踽踽行来,青萝拂衣,恰似神仙中人。
这云山刚落过一场雨,幽径泥泞,陛下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何有人能衣袂飘飘,脚不沾泥。
鬼医说是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又何必强求。
陛下便笑,说他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鬼医便问陛下为什么而活。
陛下又笑,不假思索,说是为了天下。
他确实是圣明君主,上对得起宗庙社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四海六合,代天巡狩,却偏偏留不住自己的命。
他吃着鬼医家里的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就如恶客登门不请自来,说是要长住,嘴里却嫌弃人家是个破落户。
温和的鬼医向来不太擅长赶人。
更何况他觉得这人的性子与他实在是投契。
此时盛夏的影子还在。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当真是在云山里忘了日月,然后秋风秋雨愁煞了人。
云山没了翡翠山屏,仅留下胭脂林障漫天红叶。
云山里的两个人倒是没什么变化,他弹琴,他倚歌和之,唱着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只是陛下他吐在红叶里的那口血,似乎是没人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