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与你年纪相仿,也算宫中能拿得出手的珍稀动物之一。”重彧笑了笑,也不觉得他认识甄闻有什么怪异的,太医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一位掌署,上塞外去拉十个外族人,起码得有五个知道他是谁,除了九方阁里专掌药理的六方主,大概也没谁能比得上他了。重彧瞥了眼燕卯,觉得他俩说不定能打个平手,有得一看。
这边重彧将俩人一作对比,那边燕卯倒不觉得有什么见外地直接道:“他是我师兄。”
重彧:“……师兄?!”
燕卯挺淡定的,“嗯,我们同出已逝的巍谷人门下,不过他老人家走后,师兄他就回了京听他父母安排了,我没什么亲人,就当了江湖郎中。”
“这样啊,”重彧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我说你俩扎针的手法怎么这么像,一样的疼。”
燕卯默了默,还是道:“重相可知子母草?有了子母草我便可以给你解这海沉香。”
重彧:“子母草……吃下去的能算么?”
燕卯:“……”
不得不提的,重彧这个人手头运气好是一回事,狗屎运更是好得恰到好处。比如小时候偷溜出去,在他老子推开门的前一刻他就刚好从窗子溜进来。再比如当年修葺南枢门时,他刚打马从门下过去,城门上老旧的砖瓦就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再说当年他最后一次上战场差点一命呜呼就是岚家出的手,一颗有市无价子母草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子母草本身就是毒物,会导致人越来越嗜睡。现如今又有海沉香来替他中和了些子母草的药性。
能活到现在,重彧靠的好像就是他那随便往地上一趴,就能瞅见一张银票的运气,还真算是头一例了。
燕卯又钻进了厨房,留下被扎得像只豪猪的重彧自己坐在窗前,只要他稍稍地一动,身上的银针就会颤抖起来,也不知道燕卯干了些什么,那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左右他整个上半身只有嘴和眼珠子能动,他便冲厨房那边嚷嚷道:“赤脚大夫,跟你打听件事,打这儿怎么去上阳?需要几天的时间?”
燕卯端出来菜饭,随口应到,“西北边有条山道通往岷江,在岷江坐船,大概三两天就能到,也可以一直走山道去,就是有些难行,这样的话快也得十来天,不过这几天大雨把山道冲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岷江的水位也应该会暴涨,暂时应该是通不了了。”
重彧皱起眉头,“没有其他路了么?”
燕卯:“有是有,不过更麻烦,得往南边绕一段路,你赶着去上阳?你的那位朋友在那儿?”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应该在锦康吧,他师兄在那儿,可锦康现在也不太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燕卯想了想,道:“我看你那位朋友气度不凡,不是池中之物,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重彧自然知道他已经洞悉了自己的身份,但几日来他都没有主动开口向自己询问任何事,显然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想掺合进来。“燕大夫你人这么好,要是因为我让你受了牵连那可真是罪过了。”
燕卯笑笑,道:“我是大夫,只负责救人,何况栗王在贵岗这个地方通缉你本来就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铃声,随着主人的脚步绕过石屏风进来。
“燕大夫,你家什么时候开始养狗了?”二八的妙龄少女卸下戏服依旧娇俏动人,一头青丝用根镶了小铃铛的银簪挽起一半,一双秋水瞳黑白分明,看人时总好似笑着一般,一身水蓝的襦裙,上头绣着流水波纹,淡雅别致。
燕卯出于礼节地对她点了下头,又对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的重彧道:“这是县上戏班子的角儿,陆姑娘。”
重彧僵硬地扯出个较不猥琐的笑容,“幸会幸会。”
少女“噗嗤”笑了出来,“我叫陆清姿,不是什么角儿,就唱唱戏混口饭吃,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说书人口中的重相,也够外头那些人嫉妒好些天了。”
重彧大概是受重华她们的影响,对这种不造作矫情、有什么说什么的女孩倒是挺乐意待见的,也不排斥。
燕卯转过去冲他道:“你看吧,栗王真不应该在这里通缉你的。”
贵岗虽然只是个县,没有京畿繁华,也没有锦康热闹,但能算得上个世外桃源,打起仗来也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别殃及到这里寸草寸木就行,重彧自己心里有数,明冶烃会把通缉令贴到这里来,那他自己早晚都会过来,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
燕卯问陆清姿,“找我有什么事么?”
陆清姿:“你还记得之前诊病的孙家么?他家小姐有个青梅竹马的书生,姓沈,两家也能算得上门当户对,又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沈家想趁他上京赶考前向孙家提了亲。”
燕卯点头,“这是好事,可跟我这个大夫有什么关系?”
陆清姿接着道:“可沈家双亲死要面子,不好得开口,这不是就想到你了么,觉得你去也要好说话些。”
“所以,是要我替他们家去提亲?”他指了指自己,“不成不成,婚姻大事要是被我搞砸了怎么办?”
陆清姿也急,“那孙家也挺中意这个女婿的,只要你去做个样子就行了呀!”
“不成不成,这不是瞎搞么?”
重彧只看着他们一个摆手摇头,一个跺脚的,却什么也听不清,“喂喂,你俩聊的好了,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燕卯脑瓜子一灵,快步走向他,冲陆清姿道:“让他去,他身份底子又好,让他去沈家总没什么好害臊的了吧?”
重彧眨眨眼,“什么啊?”
燕卯将陆清姿的话复述了一遍给他,重彧眉头一提,两眼放光,顶着一脑门的银针“噌噌”的的点头,“好啊好啊,我要去,长这么大,还没给人提过亲呢!”
燕卯听着这话觉得有些怪怪的,难道每个人都会帮别人提一次亲人生才算完整么?
可不到片刻他又焉了,“我一通缉犯给人家提什么亲啊?”
陆清姿道:“这倒是不用怕,那张纸人们就当凑热闹的了,被那些姑娘们暗地里不知偷偷撕了第几次了,单今早就已经换得第五张了。”
重彧:“……他们揭我的画像去干什么?”
陆清姿摊摊手,“大概是膜拜吧……不过你打算这么顶着一头的银针去么?”
他冲燕卯晃了晃,“快快,赤脚大夫,时辰早到了,疼得我快没感觉了。”
燕卯只当没看见,又进了厨房,“慌什么,时间越长越好,更何况又不是今天你急什么?”
重彧一脑门官司,开始想要是授九在这里该多好,那个行走的十八班武艺全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见得会无聊到什么份上。
翌日,重彧将自己倒腾地想个十足十的衣冠禽兽,掐着时辰和燕卯一起到了沈府,刚好趁着吉时领着聘礼的队伍出发,沈家夫妇俩就算想请他进去喝杯茶都来不及。
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玄色锦袍,墨发高束,丰神俊朗。
“这沈家是祖坟冒青烟了么?竟然能请来重相帮他家提亲!”
“孙家面子也是够了,以后他家姑娘嫁过去,哪能受罪?”
“我竟然见到活的重相了,是活的!”
“说实话,他们给了重相多少钱?我给十倍,让重相来向我提亲吧!”
重彧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里骂骂咧咧:什么叫活的?!我也还没死呢!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陆清姿早领了孙家双亲在门口候着,远远地望见他骑着马朝这边来,孙家夫妇俩差点直接跪下,总算信了陆清姿的话。
还弥漫着湿气的树林里,树木高数丈,遮蔽了阳光,以至于地上落叶堆积在一起,盖住了残骸与动物的尸体,被湿气糟着,腐烂发臭,又引来了虫子。
茶白的身影一跃,扶着树干稳稳地站在了树枝上。授九一改往日的宽袖长袍,一身劲装,袖口收拢,用玄银护臂绑住,长发全部束起,背负长剑,剑柄出挂着个珍珠红穗子。比之先前的儒雅看来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气质。
他往四周眺目望了望,视线都被浓密的树枝挡住了,他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罗盘,罗盘的指针轻轻地晃了晃,才颤颤巍巍地指着一个方向,授九按着上头的标识往南边走,出来树林,是一片石子铺成的滩地,边上是一条浅浅的河流,对面依旧是一片树林。
授九收了罗盘,走到水边,他大致根据水下石头的冲刷程度判断出了这是岷江的哪支分流。
风穿过树林是簌簌作响,授九目光凌厉地往身后一扫,脚尖一挑,石子夹着劲风往身后的树林袭去,几声闷响后,来人才踱着步子走了出来。
“本王不欲与九方阁作对,九方主又何必和我过不去?如今又动手伤我手下。”
授九转身望向他,冷声道:“让你活到现在已经是我最大仁慈,现如今不是九方主和你过不去,而是我和你过不去。”
明冶烃从树林走出,与授九相对而立在几步以外,“授九,你可真是变得太多了,小那会儿的你别说动手杀人,就算和人吵架都不屑于,现在呢?铁石心肠,还是小时候好,脾性温和,对什么人都从来没发过火,难怪招招手就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更别提重彧了……”
“我和你又不熟,叙这么些旧也没意思,”授九面无表情地道:“重彧在哪儿?”
明冶烃蓦地笑了出来,“堂堂九方主连找个人都不行了么?看来阁中有些小问题啊……重彧他大概已经沉尸在岷江里沦为鱼虾之食了。”
“……”
“你不信?他身中玉璇玑,靠着一把出锋杀出龟寿,身上早没块好肉了,要不是来了几头野兽,他连龟寿都出不了。”
授九一言不发地转身蹚过河流往对面走去,清凉的水顺着渗进靴子里,他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对面走去。
“喂,我都说他死了,你还要往南边去干什么?”
“你在整个岷江东岸张贴告示通缉他,说明你也没有亲眼看见他断气,你又凭什么说他死了?”授九头也不回地道:“所以明冶烃你最好盼着他还活着,否则我大不了不当这钦天了。”
明冶烃:“……那你凭什么为了他这么卖力?我四弟不好么?他又好在哪里?因为他是重家人?”
授九顿住脚步,想了想只是道:“因为他是和我一起到蔚田的,他出了事我也推不开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