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水底的钉子划了一下……啊——你干什么?!”
授九将那层结起不久的薄痂直接又蹭掉了,疼得重彧抽抽。他又从袖间摸出一个瓷瓶,倾倒出些白色的药粉落在那条伤口上随即就化开了。
“好好养着吧,最近都不能碰水了,否则会留疤。”
“哦。”重彧缩回手,支在硬邦邦的床上,随手拍了拍,传出“邦邦”的响声,“你这几日都是这么睡的?这能睡人么?”
授九将瓷瓶收起,起身拍了拍衣摆,“我都是在那边睡的。”他微抬了下巴,示意了书案。
重彧眨眨眼,哭笑不得,恨不得骂这人一句“呆子”,也不知道和这府上的人沟通一二。他将床尾堆着的被褥抖开一床,直接铺在了床上,仰面躺了下去,想了想又伸手将授九拉倒,并肩躺了下去。
“来,陪爷小眠片刻!”
“滚,放手!”
重彧摇摇头,“不要。”他压低声音,迅速道:“蔚田城内有鬼。”
授九一顿,眼眸一转,“什么?”
“城兵怕是早已被全部冒充,蔚田就要变成下一个龟寿了。”话到末处,重彧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放开了扯着授九腰带的手,闭着眼睛平躺在了床上。本以为这下轮到授九不舒服了,他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接连询问。他忍不住闭着眼问道:“你都不惊讶的么?来点儿反应啊!”
授九就着这个位置并肩躺着,淡淡道:“有什么好惊讶的,蔚田水患瘟疫久久拿不下,本来就不对劲,时至今日,明书渊这个大头鬼都还没来看一眼,早该出事了。”
重彧睁开眼,笑了出来,轻声道:“好久都没能听到这个名字了,说来,我也有四五来年没能见过他了……”
明书渊……
那曾是大宣的天之骄子,宣皇的长子,荣光加身,万千宠爱,文采武艺,无一不精。与太子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养成了他飞扬跋扈的性格,神气得不行。
那么个人最后又是怎么毁的呢……
重彧抬起一只手遮住了眼睛,没有再说下去了。
授九以为他只是不想再说了,也没再接话。
许久——
“阿九,”
授九微偏过头,撩了眼皮,“怎么?”
“……你能不能答应我……”
“……让我少还点钱?”
授九:“……不能。”
重彧忽而笑了起来,“你是掉钱眼里了是吧?”他偏过头看向授九,“看在我俩也能算半个发小的份上也不行?谈钱多伤感情?”
“谈感情多伤钱。”授九又将头扭了回去,看着房顶似乎不再想理他了。
“好吧,”重彧撇撇嘴,塞了个东西进他手里,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我有些困了,你先不要走,等我醒了陪我去个地方。”
条件实在恶劣,那床硬凉不说,也称不上宽敞,重彧侧过身子,觉得用后脑勺对人不太礼貌,便面对了授九,道:“你别掉下去了。”
本就是一人份的床榻,他二人又都是身形高挑的男子,躺在上面稍微一动都可能会把外面那个挤下去了。好在重彧睡觉不折腾,安安分分地就睡过去了,他又怕授九掉下去将自己蜷了起来,缩在角落里,手搭在脸侧,红色的眼角平顺了下来,如蝶翼的睫毛也垂了下去,呼吸浅而均匀。
授九反而有些左支右绌,手往哪儿放都不是,不时碰到重彧的腰就如同被叮了一般缩了回来,却又舍不得起身离去——鬼知道他有几天没能沾床了?最后只好讪讪地搭在了自己身上。他偏头见重彧很快就睡着了才发现他眼下有一抹淡淡的青黑。离得近了些,就能发现这人的脸色其实不是特别地好。
那床此刻就窄得有些令人发指了。
授九移开视线,伸手摘下他腰间的香球,有些诧异于里面的香球化得连渣都不剩。
所以他这几日都睡的不是很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素色的香袋,从里头取出了一粒香丸放了进去,重新挂回重彧腰间,又转了转手心间的黄玉牌,转回头闭上了眼。
屋外的雨逐渐小了下来,期间有人曾来打扰,重彧还没睡深,隐约听到是秦自峰要请授九过去,却久久没能得到回应,久到重彧都快以为身旁之人已经睡深要替他回答时,他才听到一句冷冷淡淡的“不去”。
重彧离开前厅前特意旁敲侧击了几句,得知周良书家住在城外听秦自峰的口气,他那位母亲应该是还没出什么大碍,他便想将那块黄玉牌送回去给她,聊以慰藉,也算给了生魂一个交代,再者也能顺带看看城外现在的情况。
一觉醒来,重彧自是一身轻松,只觉许久都没这么好好地睡过了。他半眯着眼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刚想伸展四肢,又想到身旁还躺着个人不知醒没醒,手脚伸到一半生生止住了,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就着这个姿势僵了一会。直到听到有人出声。
“僵死在那儿了?还不起?”
他这才完全睁开眼,看见授九早已整理好了衣冠坐在桌前,桌上放着的正是他塞给授九的黄玉牌,压着滩还没干的水渍。他于是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活动了脖子。
授九一指推开黄玉牌,道:“死人物,你带在身上干什么?找晦气?”
重彧睡得不是很深,思路恢复只是一瞬的事,听闻这一句心中一凛,“你确定?”
授九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纡尊降贵地又重倒了水在桌上,将黄玉牌擦干放到水中央,双手食指沾水,在两侧画了串符文,无名指又从黄玉牌下的水渍中勾出另一条水痕和符文连在一起,拇指以符文为边划出了半个弧形。他收回手,垂着眼睫看了看,左手挽着右手的袖子,伸出右手的中指和拇指在每个符文到黄玉牌和弧形间比划。
末了,他才对重彧又道:“确定。”
死人物,死人物……
即便重彧心中早有预料,但听见他这么确定的时候眉头还是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此事说来话长,你再看看能不能算出这玉牌的主人家住何处?”
授九也没再追问,指尖轻从水渍中引出三股,收回手后,那三股水流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动起来,蜿蜒曲折。停下之际,授九又丈量了长度,大概计算后,道:“城西,八里。”
重彧捻着自己的发梢,若有深意道:“城西……”
重彧将来龙去脉大概给授九讲了,只是隐去了这黄玉牌的来历,随口说是自己捡的。又道自己想往这玉牌主人家去一趟,好送生魂归家,顺带可以视察城外的情况,如今动工在即,以防出了意外。授九听后没有异议,也愿意同他前往。
铿锵的马蹄踏起涟漪,无边缠绵悱恻。
“如果真照你这么说,那个周良书是假冒的,何苦再去揭穿,让老人家伤心,不妨给老人家留个念想。”
重彧闻言,摩挲着黄玉牌的手一顿,愣愣地抬起头来,“你觉得……感情这种东西是可以……假冒来慰藉的么?”
授九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人如果没了念想,活个百年光阴又有什么意思?感情得失,人们心中记得的永远只会是想象中的美好,没有见到事实,就不会破灭,才有了牵挂和羁绊,想走也走不痛快。”
“……”重彧缓缓转回头,抿了唇角,道:“那人们爱的便是幻想,不如皆同自己的幻想过一辈子算了,否则当发现现实远远不如自己的幻想时又无比失望,紧接着埋汰世道,欺人心,殊不知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罢了,凭何抱怨?”
“那何必让他们知道事实?”
重彧微扬了下巴,执拗地道:“因为这就是事实,人是不能只活在幻想中的,那样就不是人了,而是小说册子,试问如果人生被排成那样,又有什么活头?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尝这世间的酸甜苦辣,受这世间的世态炎凉,就是为了死。”
授九:“……”
他隐隐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似是前世,又或是今生,一个月如弓残的晚上,少年也是这般执拗的仰着头,望着残缺的月,道:“我做事从不需别人相信,也不需他人认可,我认为对便是对,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便行,旁人?还没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不羁、执拗、狂傲,连偏激和极端都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