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梦魇(2 / 2)相·算一卦?首页

牙铃声响,血液喷薄而出,染红的月白的袍子,“授九”皱起眉头,脸色苍白。

“重彧……”

他胸口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窟窿,血止不住地往外冒,永远也不会愈合一般。

“重彧”轻巧地长剑一抽,“授九”便同没有了支撑一般,跪倒在地上。而“重彧”便蹲下身子,拉起他的一片衣角,按在剑身上,细细拭去上面的血迹,末了才看出那竟是出锋!

他戏谑地勾起一边唇角,不抬眼地对重彧道:“怎么?心疼了?难过了?”

重彧觉得心间压得有千钧之重。

“重彧”将剑尖指着地一放,手担在剑上,歪着身子站着,轻眯起眼,“装什么啊?你真就这么稀罕他?你扪心自问,连亲人都不屑一顾的人会动心么?未免太好笑!”

重彧有些怔忪,脑海中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阵阵的沉闷的钟声,撞得他头疼,他蹲了下来,用力闭了闭眼,手心压着心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指尖在剑柄上敲了敲,“重彧”抬步向他走去,在他周围缓缓踱步,“聪明一世的重相,不是谁都不信的么?你忘了么?你为什么要对重家那两兄弟下手?你忘了你是怎么在重家活下来的了?你忘了你要为谁效力了?这么快就想着过安逸日子,也不看看有没有那个资本?”

重彧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我是你啊!另一个你,你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你。”

“我不愿意面对的那个我?”

“对,即使这样,我却也是你最锋利的一把刀,是你活在这个世上最好的工具。”

重彧蓦然抬首,眼前皆是漆黑一片,又哪还有先前的景象。

有隐约的光亮晃了晃,是淡淡的烛火,有人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近。近了一看,重彧不禁屏住呼吸。那端着烛火的人,一身白衣,墨发束成马尾,眼角眉梢还有着没褪去的青涩,烛火映得他的面孔有些晦暗不明,但却丝毫不影响重彧认出他来——十四岁的重彧,还是一副少年郎的模样,在他面前站定,先是垂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待又听见脚步声时,复抬起了眼,重彧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来人一身银甲,端的是意气风发——十五岁的重少将军。

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重彧从各个方向走来,年龄不等,手中的烛火照亮了周围这一圈,却怎么也照不亮重彧越来越黑的心中。

最后一个一身鸦色仙鹤朝拜官服的停下脚步,缓缓开口道:“你很在意授九?”

白衣的那个回答道:“自然。”

一个脸色苍白的便道:“命都没了,还要谈这些儿女情长?”

一身银甲的道:“何止在意,简直是命。”

其中年纪最小的、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那个摇头晃脑地道:“皆是困于棋局之中,深陷淤泥而不可自拔。”

“荒唐,你掂量着自己的良心,好意思谈感情么?”

“你骗了授九,你竟也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你不怕他恨上你么?”

“若世人对你弃之如敝屐,他会怎么看你呢?”

“授九心里怎么会有你呢?他是九方阁的,他是大宣的,他是天下人的,唯独不是你的!”

重彧脸色霎时一白,眼底浮起血丝,露出些许戾气,一句话撞在了他的心头上,剩下的就不由自主地钻进了他耳里,爬进他心里。

“如果让他知道你做的那些勾当,他会不会厌恶你,离你而去?”

“肯定会的,他那样的人,怎么还会和你纠缠不清,定是不耻。”

“重彧,让他永远都不能离开你,永远永远,都不能。”

“让他以后都只属于你一个人,即使知道看看所有也不能离开你,他只能是你的。”

“囚禁他么?那可不行,你舍得他恨你么?”

“杀了他——”

重彧微微睁大了眼,瞳孔里隐晦不已,梦呓般喃喃道:“……杀了他……他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杀了他——他就再也离不开你了,无论如何,以后他都只是你一个人的。”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都只是你的了。”

“杀了他,这样他就什么也不会知道。”

“他是你的,谁也不能碰。”

“杀了他——”

“他是你的——”

“杀了他——”

“他是你的——”

两个声音不断萦绕在重彧耳边,他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似是藏起的饿狼随时能冲出来。

“重彧……”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耳边还有些不适应,“嗡嗡”的响。

“重彧……”有人轻而缓的唤他,声音飘渺得不像真实。

“重重……”

漆黑的那头站着个人,一身月白繁华锦袍,金龙盘踞在上,广袖迤地,玉冠高束,青丝如瀑,面如冠玉,长身玉立,眉眼间是化不去的柔情。

重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授九,即便在梦里,这也是第一次,不由地怔忪。

“重彧……”这一声中含杂着些说不清的情绪,几分无奈,几分嗔恼,几分宠溺。

重彧愣愣地出声,“……阿九……”

“阿九!”先前那些“重彧”皆是勾起唇角,道:“我在这儿!”

是啊,这不就是他平时的样子么?

“重彧”抬步,从不同的方向走向“授九”。

重彧扣进衣角的手忽然放开,起身奔向授九,在那个官服“重彧”要握住“授九”的手时,伸出手去,触碰上月白的衣角,面前的人顿时如灰烬一般散去。

重彧重重一跌,后背撞上了墙,凌厉的风擦过他脸侧,他倏然睁眼,面目狰狞的女人高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从高处刺下,眼底是深深的厌恶。

“啊!”

重彧忽然睁大了眼,眼底闪过三分戾气,七分恐惧。

心脏如被扔至高空而后砸下,跳漏了一拍,顿时,心悸。

他一直睁大着眼顶着房顶,许久都没能眨一下,平日里最为人称赞的一双眼睛此时涣散地望着、又好似什么也没看一般地盯着房顶,眼底的戾气浮起又沉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上的汗随即滑落下来,滑进鬓角。

他深吸了几口气,微微平复下来,后知后觉地想下床摸口茶喝,方觉手掌无力,脚下发软,没来得及反应就“砰”得跌坐在地,手肘在榻边磕了一下。

重彧极缓极慢地眨了下眼,眼神一时涣散一时隐晦。

门外忽然有人出声,问道:“怎么了?”

重彧一时没能听出是谁,语气有些发冷地问:“谁?”

门外那人沉默了一瞬,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但随即就叩了叩门,道:“我……你祖宗。”

重彧一顿,没能为此放松下来,反而指尖扣紧榻边,身上有些发颤的意味,他试着调节呼吸,却没有用,只能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

“……大半夜你不睡在我房外猥琐什么?”

授九道:“……你想多了,我刚从秦自峰那里回来,听见你在这里鬼哭狼嚎而已。”

末了,又问:“你怎么了?”

重彧撑着榻站了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做了个噩梦。”

“嗯,梦都是反的……”

“所以豆花都是咸的了么?”

“……”

授九缄默不言,直接抬步离开了。

重彧在房里笑了笑,目光一转,落在了书桌上的小香炉上——那本是秦自峰怕些屋子的潮气熏着他们所以特意放的,点的香也只是民间最常见的驱虫香柱。

他二指一并,从香柱染着的顶端往下一小段,直接折断,桃红色的香粉落在他指间。他将香凑到自己鼻尖嗅了嗅,一股刺激的味道钻进了鼻腔,但又掺杂着另一股不易察觉的香味,有些旖旎。

“明冶烃……”重彧低低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嘲讽地牵扯了唇角,在书桌后坐下,身子往后一靠,半个人陈在月色下,半个人隐匿在黑暗中。

原来所谓引子,便是能使人梦魇的香料,引出人心底最原来的欲念或是最害怕的事情。

人非圣贤,又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

只怕要让明冶烃后悔,任他精明,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吧,连重彧自己也没想到,他所谓的自己藏到最地的私欲竟然是……

重彧心惊。

他真的有些怕,这些东西有一天会将他吞噬,然后不受控制,失手杀了……

这该死的。

香是熄了,可房里依旧弥漫着那股香味,钻进了重彧的鼻腔里,像是要引着他再入梦乡。重彧心烦意乱,想起什么,伸手摸向腰间,想要找授九给他的香球,却摸了个空。到此,他面色才算一变,手在腰间摸了一圈,又抖了抖袖间,皆是没有。

他黑着脸回想着是不是落在了哪里,想到白日里似乎听到明冶烃将什么东西扔进水中时,他脸色又难看了些,骂道:“日你个仙人板板。”

蔚田水虽然退了些,但依旧是离屋顶只有一段距离,一场大雨下来,照样随时能看齐。

对着那浑浊冰凉的水,重彧竟是丝毫也没犹豫地直接跃了下去,按着记忆摸黑着游了下去。

泥土味混杂着河水,重彧沉进水底,提气闭眼,只能慢慢摸索,手心的触感一次和一次不同,最多的却还是尸体。不知什么东西从他手臂上“刺啦”地一划,疼痛感传来之时,水中漫起一股血腥味。

也不知摸黑了多久,重彧终于摸到了一个圆形的镂空的球状物,链子和一根细绳缠在了一起,好像一并栓在一具身穿轻甲尸体上。他心中忍不住直骂街。试着用力扯了几次都没能扯下来,只好将绳子扯断一起带着向上游去。

“咳咳咳……”重彧手撑着一间屋顶爬了上去,呛了几口气后将香球解了下来,才开始研究那个和香球一起带上来的东西,“什么破玩意儿……”

是块黄玉牌,料子不是特别好,也就介于石头和玉之间的那种,还夹着许多杂质,被磨得很光滑。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重彧在将尽的夜色下十分艰难地才辨认了出来。

“周……良……弗?书?”

周良书。

原来是块平安牌。约莫是发大水救治灾民时不慎落水,就再也没能爬上来了。

重彧本想顺手扔回水中的,但抬起手时却突兀地想起了以前随自己打仗的将士,不都是斗志昂扬地去,大胜而归。可谁又知道这背后的那些无缘亲眼见证胜利的一幕的战士?他们起码还有人替他们马革裹尸,带回去交给亲人,可这些城兵呢?等到大水完全退去,尸体只怕早已泡烂了。

想了想,他还是将玉牌揣进了袖间。

香球中的香料早已化去,流苏被浸湿了粘黏在一起。他透过上头的镂空花纹看向玉蟾,忽然将手心握紧,压在了心口的位置上。

残夜半颓,黑白掺半。

夜,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