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也是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扶着跟前的石碑,单手摩挲着胸口,略微定了定神。待他缓过神来去看碑上的铭刻,轻声读出“副总戎来将军去思碑”,这来将军是何须人也?他不清楚,可眼下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渡过汉水,赶奔明州。
出家人环视这杂草丛生的江边,芦苇飘飘,水天茫茫,真的是一筹莫展。刚刚在渡口饭铺子里听那校尉的意思,官府是绝不会让佛像流出大唐的,这也是他从五台山一路过来所担心的事。前面是重重关卡,后面又无退路,背篓里的观音像随时有被查没的危险,出于此等考虑和尚才未走水路,避开繁华大道,舍直就曲以防万一,没曾想历经艰辛,还是给阻在了汉水江畔,只能借着月光望水兴叹啦。
他暗自默念道:“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小僧早归乡土,以奉国家,流布天下,增苍生福,把毗卢观音像带回我国吧。”
窸窸窣窣草丛里有东西在动,像是有野兽站立起来,“大师,您来的太好了,捏头偏西我就在这儿等啦,若是再等一会儿,我这身上的血怕要被蚊子吸干喽。”从石碑的旁边突然冒出个小脑袋瓜来,夜深人静,荒郊野外的,这冷不丁地来上一句,那心思全在祈愿的和尚着实又被吓了一跳。
没等出家人说话,碑后之人拨开蒿草蹦了出来,站在面前的原来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长得干瘦干瘦的,白净净的皮肤,一双大眼睛皂白分明,脚上拖着一双木屐,“大师,赶快上船吧。江边官府查的紧,过去一拨又来一拨,他们不会是您给招来的吧?”孩子边说边去抢过和尚的篓子,不由分说背在自己身上,沿小径左拐右拐向江畔而去。
出家人跟在后面惊喜异常,脑海里第一个感知是遇到跑私船的了!这也不错,两全其美嘛,船家不用交税,自己多掏两个铜钱便可绕过关卡,只当花钱免灾吧。
“凤林寺的和尚们没难为您吧?这篓子里的佛像不沉啊。”少年勒着带子往肩上颠了颠。
和尚不由得心中纳闷,船家怎么知道自己去过凤林寺?还清楚背篓里装的是佛像呢?哦!也许看我是个出家人,从北边来是要途径凤林寺的,身上带的不是佛像,就是佛经,私下猜测的吧,于是他顺口轻轻哼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摸黑来到江边,登上一条早已泊在那里的小帆船,少年未加思索一头钻进舱去,和船中之人叽叽喳喳不知讲了些什么,便有两个艄公应声麻利地来到甲板,熟练地解缆撑杆扬帆启航,所有操作是一气呵成。
“大师,你回来啦?这下好了,都凑齐啦!这些日子的辛苦没有白费,一路西来收获颇丰,佛陀菩萨、金刚罗汉、伽蓝诸天的塑像全都有啦,我们可以满载而归回玉山喽。”哈着腰走出个黑大汉,他抬起头是黑煞煞的一张脸,燕颔虎须,豹头环眼,身上穿着农夫的装束,脚下蹬着双烂边的草鞋。
和尚感激地合掌致意念诵佛号,那黑汉不忘向少年吩咐着,“彦璋,把金佛像掏出来,和其他的放在一处。”
舱里随即答应一声“好哒,柱子叔”。
木船顺水向下游划去,此时江面上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望见左右两岸或远或近稀疏的灯火。和尚脱离困地自然心情大好,对着船主又是不住地合掌施礼,那人亲热地嘿嘿笑道:“大师,还是外面凉爽啊,舱里太憋闷啦,我们站在船头说说话。你是大哥在太白山伐木头时的好兄弟,也就是我的好兄弟,甭跟我客气。别看我是玉山人,可襄阳这一带我熟得很嘞,因为我是张飞张翼德的后人,当年老祖在这里三顾茅庐,火烧博望,火烧新野,往南去当阳桥头喝退百万曹兵,要不,我怎么会知道寺里有观音菩萨的金佛像呢。那东边的是东津码头,西边灯火略暗的是南渡头,再远些去,山上豆点大的亮光是你刚去过的凤林寺。大师,你听,寺里敲钟啦。”
真的,从黑黢黢的山顶上先是传来不紧不慢“咚、咚……”的击鼓声,然后是悠扬深沉“噌、噌……”的敲钟声。
黑汉继续炫耀着他的见多识广,“再往北去就是岘首山,那里有我个亲戚的庙宇,我本应该去山上看一看,到羊公祠里祭拜一下的,毕竟羊祜的丈人是我祖奶奶的堂兄啊。可出来时大哥特意叮嘱,说新近渤海王大彝震故去,立其弟大虔晃执掌国务,当今皇上册封他为忽汗州都督、渤海国王。大师你千里迢迢由龙泉府护国寺为着佛家造像而来,立志考证大唐正宗本源,欲以庄严表法进献国王。这是大事,功德无量之举,时间紧凑不宜耽搁,算了!下次再说啦。”
“柱子叔!这菩萨像怎么不是金子的,是玉石的呢?”孩子在舱里大声地疑问道。
“玉石的!大师,你是不是拿错了?凤林寺里的观音像是纯金的,就供奉在千佛殿里,那是千真万确的呀。”黑汉瞅着眼前模模糊糊的出家人,以怀疑的口吻询问道。
“阿弥陀佛,凤林寺千佛殿里是有金观音像啊,但庙里的佛像与贫僧有何干系?我这尊毗卢观音本来就是白玉雕成,是贫僧在五台山求来的,施主说的把贫僧搞糊涂啦。”
“怎么回事?你是谁?大侄子,彦璋!快拿灯盏来。”汉子好像受到了惊吓,突然大呼小叫地嚷着。
孩子闻声迅速地跑出舱来,借着他手中青瓷灯盏的微光,这才真正看清了和尚的相貌,一大一小两个人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和尚是谁?彦璋,你是从哪儿把他带来的呀?”被称作叔叔的质问着少年。
少年茫然的样子回答他:“真咋喃!柱子叔,昨天你带我送萨多罗大师时去过的石碑呀,不会错的,碑上写着什么来去将军的啊。今天我去那儿等着,这和尚就来了,天黑也看不清楚,只见光头身穿僧袍,还背着那个篓子,一样一样的,谁曾想是另外的出家人呢。”孩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继续加以辩解着,“柱子叔,不是萨大师,他怎么就跟来了?不会是个傻子吧!”
叔侄两人感到事情蹊跷,同时盯着和尚问道:“和尚,你个颠颠的,到底是谁?怎么上了我们的船啦?”
出家人已经听明白他们的对话,原来是对方接错了人呀,他打定主意不能和盘托出全部底细,只要轻描淡写敷衍过去,到了汉江东岸就万事大吉了。“阿弥陀佛,贫僧日本国学问僧慧萼。是从五台山来,要去明州归国的,走到水边想寻条船过江,正巧遇上这个孩子,他说让我上船,我便跟来了。请施主行个方便,送我到对岸就好,船钱我是不会少给的。”
和尚故作从容地迈步走进船舱,将桌子上的观音菩萨像重新包裹好,这佛像是用白玉精工雕成,长有三尺左右。毗卢观音头戴天冠,天冠上有阿弥陀佛像,菩萨眉慈目善,脸呈微笑,神态安详。她手持净瓶,瓶中插着一朵莲花,看得出工匠刀功精湛,鬓发眉毛均极细腻,栩栩如生。
出家人动手收拾起散乱的篓子,重新把佛像塞入麻布间,待他收拾停当环视舱室时,正是不看则已,一看竟然倒吸口凉气,只见舱内角落里堆积着大大小小金银质地的佛像,他脑筋急转暗叫不好,难道不经意间落入贼窝了不成?
舱口立着的孩子低声在问:“柱子叔,怎么办?”
“掉头回去,不能把萨大师丢在那里吧?”黑汉立即命令手下掉转船头。
孩子这时显得少年老成,咬牙竖眉满脸杀气,“柱子叔,我是说这个和尚怎么办?”
黑汉不耐烦地看着出家人,“把他捆起来带回玉山,还是交给你爹处理吧,不能走漏风声,坏了我们的好事。”
少年冷笑着抽出把雪亮的匕首,一步步恶狠狠地逼近舱内,“叔,不需如此麻烦,只是个独行的游方和尚,就地结果他算啦。”
日本国和尚眼看着自己在劫难逃,利刃发出的冰冷寒光晃得他头皮发麻,浑身打颤,唯一能记起的是“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