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上学去(2 / 2)童年记事首页

她利索地从衣领整到裤脚,还顺手拍拍我的口袋。

“绢头 (手帕) 带好了吗?” 我从书包里掏出那块干干净净的手帕让阿婆捡查。从幼儿园起我们每天都要带干净的手帕,那时把手帕用别针别在胸前(防止丢失,便于检查)。读书后,手帕还是要带,不用别在身上了(小儿科)。其实我一天也用不了几次手帕,不像阿哥,一个上午手帕里便涂满了黄浓鼻涕,他吐痰都用手帕(不知跟谁学的,太讲卫生了)粘糊糊的。

“书包给我看看。”

这是老一套,她是怕我把玩的东西带到学校去,被老师骂。我早已作了防备,自己还没笨到这个地步,便大大方方把书包递了过去:“看吧。”

见我如此爽快,阿婆挥了挥手:“今天就算了,快走吧!”

出门前我又瞄了一眼电钟,离进校还有一分钟。排队地点离我家约一百多米,这对我来说足够有余了,一分钟我好跑几个一百米啊。

说是阿婆,其实她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和我们同住一幢房子,一人独居,住三楼前楼,大家都叫她前楼阿婆。她带了我之后,对我像亲孙子一般,大家便叫她巍国阿婆了。她人可好了,非常乐意帮助别人。当年我阿哥出生没几天,每天夜里哭个不停,嗓门大得可怕,像只大雄鸡(我妈说的),吵得我父母整天晚上不得入睡。阿婆对我妈说,孩子晚上那么吵,要影响你们白天上班,夜里就让他和我一起睡吧。爸妈求之不得。这样,阿哥从产院出来没几天,阿婆就带他了。到了我,出仁济医院第一天,阿婆就把我抱到她房间。

她待我们像亲孙子,我也对她最亲。其实阿婆一点也不缺钱,她就是喜欢我们俩。为了我们,她放弃了许多。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老爹(她男人)死了,在香港的子女几次三番地要接她去香港住,让她享清福,她都拒绝了,她是舍不得我们啊。

不过我阿哥人小志大,他要培养自己什么独立生活的能力,说将来要进住读学堂(即好学堂),十岁光景便下楼独自一人去睡了。

从我哥开始,阿婆陆陆续续给人家带过六、七个小孩。时间长的有四五年,短的也有一、两年。阿婆的手势好,孩子个个都是白白胖胖的。带孩子,阿婆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有的孩子刚来时,瘦得像个猴子,就是养僵了(没长好)。到了阿婆手里,不出个把月就能让他胖起来。有的孩子浑身都是奶癣,结了痂,有股奶腥气,看到就头痛,没人肯带。阿婆就收下来,当自己的孩子来养。她用茶叶水给他们擦身洗头,几个礼拜的功夫孩子身上的奶癣就退尽了,那效果比看医生都好。不过有一点我很看不惯,就是阿婆喂孩子奶糕和粥时,总要先在自己的嘴里滚一滚再喂。我问她,她说这样就不会烫着孩子了。

现在不少老人和家庭妇女都在给双职工家庭带孩子,一是解决人家的后顾之忧,二来也能挣点钱贴补家用。而钱对阿婆来说不是主要的,阿婆带孩子是因为她爱孩子,这是她最可贵的地方。阿婆带过的孩子,不论时间长短,都和她非常亲热。每当一个孩子要走,她都要大哭一场,好像领走的不是人家的孩子,而是她的亲生骨肉,因为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

我的体会是,刚会迈步的男孩最好玩,他们皮厚,骂不生气,打不哭,傻呼呼的。当然,五岁以上的男孩就要做规矩了。照阿婆的说法不打他们就要“上房揭瓦”。女孩就不一样,骂不得,碰不得,一碰就哭,哄起来很麻烦,我看到就触气(不顺眼)。

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小组

我快步下楼,房子微微颤抖,楼梯隆隆作响,要迟到,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奔出后门。我家后门直对太仓路吉益里的大弄堂,大弄堂又宽又长,房子三层高,红砖钢骨水泥砌成,大小卫生,,漂亮又大方,听说马上要装管道煤气了。弄堂口的大房子(太仓路嵩山路,洋房) 现在是卢湾区嵩山街道办事处。一个冲刺便到了第二条横弄堂,向左急转弯,一路小跑便是黄陂路的同益里,上海市卢湾区党校就在它的弄堂口(解放前是大洋房)。

出横弄堂就是黄陂路,过马路,我班集合地在一大会址入口处。只看见同学们早已四人一行排好了队在原地踏步,两条胳膊整齐使劲地左右甩动着,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齐声高唱:“学习解放军,爱国爱人民,紧握手中抢,练好真本领……” 他们好像不是去学校,而是像解放军上前线打仗,无往不胜。而旁边三班和四班的队伍则参差不齐,拖拖拉拉,无精打采,中气不足,好像早饭没吃饱。这样的兵上了战场肯定吃败仗。

班主任周老师站在队伍的后面,不时地看着手腕上的表,她又要看我的好戏了。不行,这次我要让她失望。我把书包背背好,双手捂住口袋,朝南一个三十米冲刺到了队伍的后面。“周老师好!” 我吐出的白气又粗又长,就像火车头上冒的烟。

天虽然冷,但我不戴口罩和手套,戴上脱下太麻烦,呼吸困难。其实我既有口罩也有手套。再说了,德明从不戴,从他嘴里口罩成了“狗罩”,口罩是娘娘腔戴的。班里晓萍的大口罩最白,她妈妈是医生,最讲卫生。那只口罩很大(医用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睫毛很长,还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特别招人眼。还有几个娇滴滴的女生也戴,她们的脸皮太薄,怕被冷风吹破。从她们身上我发现了个有趣的现象,只要戴上口罩,眼睛会变得更大,脸蛋会变得更漂亮(塌鼻、弯嘴等统统一盖了之),这是不是像阿婆说的那样,“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学校规定从唱歌踏步开始,口罩手套一律摘掉,戴了口罩还有什么声音。所有戴口罩的已全部摘下,塞在自己胸前的衣服里,只有两条白线露在外面。

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天马路上戴大口罩的女人也多了起来(也就是像后来说的那样,街上流行大口罩)。后来晓萍小叔告诉我,这是学(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王晓棠。电影里的王晓棠演银环,两只大眼睛在大白口罩上忽闪忽闪,迷死人了。

“把手伸过来。” 周老师每天都要检查我们的个人卫生状况,如:指甲剪了没有,脸和手洗干净了没有,衣服、手帕是否整洁,等等。我们练习簿的背面都印着“三要三不要”,来督促我们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当然,我们男生是主要的检查对象,好像讲卫生只是我们男生的事。

我熟练而且非常自信地把衣袖往上一拉。她把我双手翻来覆去,反复地查看,想看出点什么名堂来。今天她的愿望又落空了,我的手和手臂可以说是全班男生中最干净的。阿婆每天晚上都要给我的脸、脖子、双手和两臂擦肥皂,她说要干净每一天。个别同学的手不干净,周老师只要用大母指用力一搓,你就漏陷了。她就要你回家洗干净了再来。好在我们都是就近上学,一个来回加清洗三分钟就足够了。

“把袖子拉好。你再晚到半分钟,我很想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她找不出什么破绽,有点不甘心,一脸严肃,用一种听上去很不满意的口气对我说。

我低头不语,钻进了队伍,跟着大家唱了起来。

五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特别多,德明妈说一解放上面就鼓励多生孩子,因为人多好办事。小孩一多,原来的小学就挤不下了,所以想办法,把一天拆成两半,小学分上下午制。这星期上午上课,下午全班分成四五个人一小组,在某个住房比较宽敞的同学家里做作业和复习。我们称之为课外学(自) 习小组。下星期则上午去学习小组,下午上课。

上海卢湾区八联民办小学座落在兴业路上“纪念馆”(□□一大会址)的树德里(现在的新天地)。这条弄堂四通八达。东临黄陂路,南面兴业路,西靠马当路,北通太仓路。这里有青砖地、石板地、石块地 、水泥地和外面少见的“弹格路”即卵石铺成的地板。它是我们玩耍和游戏、特别是官兵捉强盗的好地方。这里各式各样的新、老石库门,连洋房都有。其中有幢大房子很特别,它有十几间屋子,楼梯通道很多,七拐八弯的,好像特为捉迷藏设计。听大人说,它以前曾是药房。

我们的回家作业都很少(和现在比),一般在小组里就能完成,好像快乐的游戏就是我们校外时光的全部。童年的游戏是那样的丰富多彩,那些生动有趣的游戏,给了我们多少难忘的经历和快乐。游戏中,我们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游戏中,我们增强了体质,学到了知识;游戏中,我们获得了最初的友爱。

我、德明、小黄和两个女生,晓萍和丽华分在一个小组。丽华任小组长,在德明家办小组。德明的妈妈在里弄生产组工作,平时能把活拿回家做。这样,她一只眼睛就可以放在我们身上,我们也就乖一点,周老师要的就是这一点。

所谓里弄生产组,就是由一些家庭妇女组成(男的极少数,一般有残缺),里委出一两间房子,现在的生产组原先是弄堂里的卫星食堂(□□期间起的名称,前两年关了门)。生产组大多做一些简单加工,技术要求不高,不识字也能做,也没有什么机器,最多是几部缝纫机,几部简易冲床。给枕头秀花,踏衬裤,还有糊信封,剥云母片和外发拆纱头等生活,因大多数是手工生活,所以工资低。前一阵子组装拉线开关,其实就是用螺丝刀给零件上螺丝,我们都会做。最近德明妈做出口生活,给发夹上颜色,涂金粉银粉,我们都玩过。上颜色晓萍干得最好,她心细,耐心好。

其实德明家的房间不大,只有二十平方米。他家七口人,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住得非常拥挤。后来他阿爸就请人搭了一个阁楼,两个哥哥睡。不过那阁楼很低,人要躬着腰,行动不便,这还是张妈(德明妈)的意思。德明告诉我,如果阁楼里能站人,房管所就要算面积收房钱了(张妈说的)。

我家倒有好几间房,一到三楼都有,还有个天井,但周老师就是不让在我家办学习小组,因为我父母都是早出晚归,阿婆又管不住我们。我阿娘(宁波话:祖母) 除了叫我干活,基本上是不管我的 (告状除外) ,她说我是捣蛋鬼 (读ju: 沪语) ,因为我是阿婆带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