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桑衣的心头转了一圈,吞了下去,终究是没有告诉他。
封重的眼神随着她换了个方向,年岁虽小,心里却比大多人都澄明:“你怀疑她来自另一界吗?”
桑衣蹙眉,半晌还是摇了头。她的语气低沉:“几率不大。那孩子的修为不高,不足以穿过两界之间的裂隙。即使是当年的我,来到这里也是九死一生,这么个还未正式修炼的孩子,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封重却不放心:“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有很多东西不能按常理看。若是他本身的血脉肉身等级远超常人,加上幻器,硬闯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别忘了,我还在帝阶时,你不是一样带我在域外边界如履平地。”
桑衣瞅着边上那位,似乎觉得往事无法回首,痛苦地按上自己的额头:“小祖宗,当年你是个什么样子自己还不清楚吗?仰仗着我和凤娑,简直骄纵的没了边,想起一出是一出。你那次出门,开口就要去极险之地,听的凤娑脸都黑了,转头磨了我大半个月,回来我可是被凤娑追着打了大半个栖都。”
那时候的封重刚刚进了五子,正是风头正盛时候。天赋卓绝,俊美无双,又未经世事,难免生出些少年盛气。
偏偏整个栖都都还宝贝的不行。
封重谈及往事,也不自觉的露出点笑意,眸光闪动,盈了漫天碎光。
桑衣瞪他:“笑,还笑。那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还敢不知天高地厚往外溜。”
封重偏着头笑,倒显得颇有把握:“反正不管怎么样,桑衣都会追上来不是吗?”
“这算是恃宠而骄?”
封重仰起头笑而不答,露出些少年的顽皮感。
“其实域外存在让你看不出破绽的人,也不奇怪。毕竟这么些年,总得出几个怪胎。”
桑衣横了他一眼,“比如?”
“比如澹台清河啊。”
桑衣:“……”
拐来拐去怎么又回到澹台清河身上了?
怪胎?清河?
桑衣无力的看着他,道:“,臭小子,你今天就跟他卯上了是吧?”
封重微笑:“我就是横竖看他不顺眼,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你刚刚不是还说要跟他继续交易?”
“我看他不顺眼和我和他继续交易有冲突吗?总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损失整个九重的利益。”
桑衣被他噎了个半死不活。
理由正当,逻辑清晰。
好吧,没毛病。
桑衣哭笑不得:“他到底哪得罪你了?”除了之前的一次交易,他们之间应该没有接触才对啊。
说起来,小重和清河还有点像——天纵奇才,本该一世安闲,却在过小的年纪里担负起了过大的责任。
封重哼了声,自顾自转身去收自己的战舰。桑衣伸手飞快地拦住了他,身量虽减,却依旧保持着成年女子的嗓音,自带时间打磨出的那份从容沉稳的气度:“先等等,你的战舰有些漏洞。”
桑衣的手指顺着上面凸起的暗纹滑动,边修改边回头讲解给封重听。一片金光浮动。
封重道:“你是不是也交给澹台清河符文?”桑衣莫名其妙,十分不理解今天这孩子为什么总在清河身上死磕。
她回答道:“偶尔会。我们之间的交易有关于指导他修炼的内容。清河在符文上颇有造诣,多一个人把这项功法继承传播下去总是好的。”桑衣想了想,又对封重道:“其实我有考虑过派一批人专程去给那些从师无门的孩子教习符文。但现在这项功法近乎被各大势力垄断,我有点担心会造成混乱。”
封重睨了她一眼,哼笑:“怎么,刚刚不是还说他颇有造诣,不担心他学会之后顶了你的地位?”
桑衣大笑,眸眼一阖倏忽又睁得半开,头微微偏仰着。谈笑间真显出几分大气旷达:
“若是他能在这个年龄修炼到在我之上的阶级,那我让位又如何?”
类似的言论,不是没有人说过。或为拉拢人心,或为得到利益,甚至只是单纯为了显得自己德行高尚;但封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栖都落成,族长之位毫无疑义的落在功劳最大的桑衣头上。但这位战神却在加冕时忽然把头冠转手戴在了凤娑头上,留下一句“她比我更合适”,便潇洒的在众人面前消失。再回来,毫无芥蒂的做了栖都的五子,成了凤娑的下手。她将栖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却把所有功劳推得一点不剩。
封重口中轻慢,心头却一向是对桑衣极为敬重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道:“桑衣,你的谋划实施到第几步了?”桑衣的眼睛很美,在封重面前也丝毫不落下风。他浸在那弯眸光中,听它的主人轻而缓地开了口:“啊,预备结束了。”
这一句话说的平静随意,里面却是惊雷涌动。
封重从里面嗅到了点风雨欲来的味道。
他沉默,忽然一撩外袍,竟是单膝跪在了她面前。桑衣震惊不已,完全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当即伸手去拉他。
玄黑的长发如云墨披散,他仰望着桑衣。
眸光固执又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说:“桑衣,以前我被你所保护而不自知;出了栖都,离开你,我才知道你为我挡了多少危险。·现在,我是九重的大君,有了守护的能力。”他看着桑衣愣怔,接着说:“我想追随你,以九重大君的身份也好,单单只是封重也好,我想完成你的念想。”
桑衣半晌无言。
九重大君也就这样跪在她面前。
她的嗓子染了些沙哑,映着蚀骨的痛:“小重,如果当初我不顾一切,不顾这些利益牵扯,把你带走,好好带在身边长大……你是不是、是不是现在会开心很多。”
桑衣的目光落寞而忧伤,却又在浅笑着。
是寂寥,亦是悔恨。
封重迎着她的目光,缓慢而坚定:“不会。”他说:“跟在你身边,我只会更懂得责任,而不会成为折翼的飞鸟。”他轻轻道:“这些年,摧残了封重,但成就了九重大君。”
微笑在他的唇角旋开,他轻轻用额头点触上她的手背,“所以,桑衣,你不该自责。”
桑衣就这样看着他。
封重笑到:“那么,这一次,桑衣需要我做什么?”
桑衣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只说了句:“这一次,保护好自己。”我承受不了你再一次疯魔了。
她把封重扶起来,认真的帮他整理好仪容,忽然道:“小重,我给你一朵骨生花吧。”
骨生花生于她的身体,汲取魂息而开,是她压箱底的绝杀之技。拿着它,在域外的范围里,几乎是多了一条生命。
那双手看上去纤细柔软,捏着皮肉却是紧的,蕴着力道,带着细细一层薄茧。她的掌心绕出一朵镂空的金莲,在两人中间半开。
封重接了花,微笑:“我倒是还记得你第一次动用这金莲作战的样子。英姿飒爽,光华灼灼,端的是风华无双。”
这一句话,却如春冰乍破,带出了桑衣大段大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