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一阵弓鞋细碎杂沓声的响声由远及近。
一个身着月白旗袍,绾着喜鹊尾,面若玉盘,慈眉善目的妇人走了进来。她捧着一只细白瓷碟。笑盈盈地对她道:“青荷来啦,来吃几块桂花糕。”
这位温柔美丽的妇人就是庄梦蝶的母亲。
迟青荷仰首望去,只见她与自己母亲差不多的年纪,却比母亲好看许多,说话举止间有说不出的温柔。那时候,她忽然有些奇怪的想法——如果她是自己的母亲就好了;或者,如果自己的母亲像她这样就好了。
她看着庄梦蝶母亲捋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两只青玉镯子叮叮当当的碰着。她不知不觉就发了呆。仿佛置身于夏夜的河边,河水潺潺流过,四下一片皎洁。妇人见她发呆,便笑着拣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她手心。
迟青荷轻轻咬了一口,桂花焙成的细粉入口便化了,舌尖至咽喉全是凉丝丝的花香味儿。十月里村中总飘着阵阵桂花香气。绿叶中夹杂着的星星点点的乳白与浅黄,不曾想到由它做出的桂花糕原是可以这样美味的。
接着,她和庄梦蝶来到后花园,绕过假山,遥遥只见一座二层红色小楼凌架于水塘之上。小楼四面镂空排窗,内有浅碧纱帘飘然而出。楼下水面一片荷叶田田,淡粉浅绿,聘婷袅娜。她想起在连环画册上看过的广寒宫,想必嫦娥住的宫殿,就是这样了。
她随着庄梦蝶轻手轻脚踏上云纹朱漆木梯来到二楼。女先生还没有来,一切都静悄悄的。
女先生到了,脸上带着春风一般的笑容。据庄梦蝶说,女先生曾只身去过很远的地方,英国、欧洲、飘过大海到回到家乡,几乎绕了地球一圈。迟青荷听着只是瞠目结舌。她哪里听过这么多遥远的地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女先生念道。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人人心中皆有此一段至情至性文字。《诗经》在这方面堪称典范,其所言所抒均围绕‘真、情’二字……。”
迟青荷再次听得发呆。
往日里她只知夏天河边有柳树,下雨的河面会起雾,冬天会下雪。却不知这原来可以写作“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再比如,原本只是简单的“河边站着一人”,可若是写做“在水一方”,那么意境即刻变的妙不可言。
迟青荷这才渐渐懂得那些再普通不过的景色、动物、人,它们可以被联系起来,变成字,编成诗。原来世上的美景,不止能用来看,还能够用美妙的词语来描绘。而且经过词语再创出的美景,它的美感比起原来又更胜一层。
先生的品评迟青荷时而听懂,时而又听不懂。恍恍惚惚,像是进入一花田仙界,灵禽异兽,山泉流水,余音袅袅,叮叮咚咚,香气四溢,从未有过的美妙之感让她沉醉其中。
关于庄梦蝶的记忆,完全是一个奇异又美好的梦。
……
“发什么呆呢!”一声喝斥令迟青荷的心脏猛的一颤,她从回忆中苏醒,看到母亲正板着脸向她走来。“篮子!”母亲叫了一声。
她的心脏随着母亲的叫声又颤抖了一下,扭过头来,发现装菜的竹篮已经掉进了河里,并且正在越飘越远。她忙不迭的踏进河里想去捞那个篮子。却一脚踩空倒了下去,母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将她拽上来。她已经满头满脸满身都湿透了,糊着黑乎乎的泥浆。她抬起胳膊擦脸,却越擦越脏。
母亲看着那已经飘远的竹篮急的直跳脚,当她知道再也捞不回来,便回过头,将手指戳到她的脸上,骂道:“死丫头,让你洗菜,你就这样洗的?!一点用也没有!”
周围的婆子媳妇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劝着。
“你们瞧瞧,洗个菜也洗不好。”母亲拿手点着她说道。
“这么一个小姑娘,你就不该让她一个人来洗菜。”有婆子说道。
“还小?”母亲说道。“都七岁了!这么一点活也干不了,养着有什么用?”
她惶恐,开始抽抽噎噎。
“哭!哭!就知道哭!”母亲接着骂道。“早知道这么没用就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再次看到母亲阴沉的脸。她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生气就说自己是捡来的——她又是一阵心酸,哭的更厉害了。
余氏骂着骂着仿佛也觉得烦了,就戳着她往回走。
迟青荷呜呜咽咽的走在前面,余氏跟在后面。迟青荷的背影又瘦又小,余氏突然也有些于心不忍。当年这个小丫头被放在一只筐里,搁在竹林里的情景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那自然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就在方才,庄家的周妈妈来到家中,她将庄梦蝶的信交给余氏,并问及迟青荷近日未去庄家读书的缘由。
“咱们小门小户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余氏讪笑着应道。她没想到庄家的小姐这样认真,几天没去,她竟派了人来打听。
“唔。”那妈妈回道。“只是我们家小姐惦记呢!特地让我来问问。”
“没什么事,只是暂时不去了。”余氏道。“谢谢你们家小姐太太啊!”
“那么,我便回去了。”周妈妈答应着,就往回走。
送走了周妈妈,余氏翻开那本画册。飘下一封折的工工整整的信笺来。她拾起来,横竖看了看,上面的字她不识字。她有些不悦,觉得女儿好像有了秘密似的。她喊来自己的儿子,一个唤作迟成,约摸十一、二岁的男孩,让他念给自己听。信的大意她是听明白了,随后便在心里笑道: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多。连这么小的孩子还正正经经的写信,真是好笑。
她将那封信藏好,然后往河边走来。